连日不止的阴雨终于停歇,憋闷了许久的坊市重又恢复了喧嚣。
陈九盘坐在自家的“陈记纸扎铺”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清点着货架上的纸人纸马,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朗朗书声,清越的嗓音盖过了街面上的嘈杂,精准地钻入他的耳中。
“《幽冥志》有载:‘魂不得归,怨聚成灾;灵不得安,祸延三载。’今有陈记纸舟七夜渡魂,功德无量,当立碑于河畔,以彰其善举,以安万民之心!”
“啪嗒”一声,陈九手中的青瓷茶盏失手滑落,在青石地板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与难以置信。
这声音……是墨生!
他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只见那个由水墨画化形成人的俊朗书生,此刻正站在铺外的石阶上,一手负后,一手持着一卷泛黄的竹简,对着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街坊百姓侃侃而谈,神情肃穆,俨然一副传道授业的鸿儒模样。
“疯了!你简直是疯了!”陈九一把将他从石阶上拽了下来,拖进铺内,反手就想关门,却被墨生用脚抵住。
陈九压低了声音,怒气几乎要从牙缝里挤出来:“谁让你当众说这些的?!纸舟渡魂之事,一旦传开,你是想引来官府的衙役,还是想招来那些专管‘淫祠邪祀’的巡检司?!”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小铺子,当一个无人问津的纸扎匠,可墨生此举,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
谁知墨生非但没有半点愧色,反而理了理被陈九抓皱的衣袖,振袖正色道:“先生此言差矣!那河伯庙一夜坍塌,如今城中谣言四起,百姓惶恐不安,皆以为是触怒了河神,招致‘天罚邪神’之祸。更有甚者,夜里孩童惊厥啼哭,皆以为是水鬼索命。我此举,正是要正本清源,告诉他们真相——灾祸已平,亡魂已安,皆是先生您的功劳。这既是为您扬名,更是为您积攒功德,化解百姓怨气,以免无端祸事寻上门来!”
说着,他竟变戏法似的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叠裁剪整齐的黄纸,上面用朱砂抄录着《安魂经》的节选。
他绕过陈九,重新站到门口,将这些经纸免费分发给围观的路人,口中还念念有词:“此乃陈先生为安抚众生所赠,各位乡邻若家中有感不宁,可取一张贴于门楣,保一夜安睡。”
陈九被他这番操作气得浑身发抖,正欲再次发作,眼角余光却瞥见街角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正颤颤巍巍地捧着那薄薄的经纸,竟当场朝着他的铺子方向跪拜下来。
“多谢陈先生送来纸莲花……我那苦命的儿啊,昨夜托梦给我,说他已经上路回家了,再也不冷了……”
“是啊是啊,我家那口子也是,他说多亏了陈先生的纸船,让他找到了回家的路……”
几句断断续续的泣谢声,如同几记重锤,狠狠敲在陈九的心口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那七夜不休扎出的纸莲、纸舟,竟真的让那些沉尸河底的亡魂得以安息,魂归故里了?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复杂难明。
有被人肯定的欣慰,有善举得报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暴露在阳光下的巨大恐慌。
功德越大,声名越盛,就越容易招来忌恨与觊觎。
他就像一只只想安稳度日的蜗牛,却被墨生硬生生从壳里拽了出来,还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刺眼又危险。
夜色深沉,坊市的喧嚣早已散去,只余下几声犬吠。
陈九将铺门用门栓死死抵住,又检查了一遍窗户,这才转身,面对着院中一坐一站的两个“伙计”,脸色阴沉如水。
“我再说最后一遍,”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从今往后,不准再对任何人提起‘渡魂’二字!墨生,收起你那套扬名积德的歪理!阿丁,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显露你的僵尸真身!都听明……”
“白”字尚未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院子中央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
满树的槐叶发出“沙沙”的急响,如同骤雨倾盆,却又不见一片落叶。
一股阴冷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院落。
一直静立如木雕的阿丁,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
他那双没有瞳孔、一片死灰的眼眶,直勾勾地望向北方——那里,是城外乱葬岗的最深处。
就在刚才,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弱血光,正在那片死寂之地的上空,缓缓升起。
墨生脸上的嬉笑也早已荡然无存,他盯着剧烈摇晃的槐树,声音前所未有地凝重:“先生,这棵槐树在此地扎根百年,早已与地脉阴气相连,是为通幽之木。它从未有过如此异动,今夜……恐怕是有大怨要出世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但最终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画了一半的符纸,递到陈九面前。
符纸上的墨迹还未干透,笔锋转折处,却浸染着一缕诡异的暗红色。
“而且,昨夜我于灯下书符,笔尖不知为何,竟莫名渗出血丝。待我回神,墨迹已在纸上显出八个字:‘阴令将至,避无可避。’此兆……大凶。”
阴令将至……
陈九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两个字瞬间勾起了这具身体前身留下的零星记忆:城北的乱葬岗,埋葬着前朝覆灭时战死的大批将士,怨气冲天。
本地一直流传着,每逢血月之夜,便会有“阴兵借道”的骇人传闻。
避无可避?
他正想让阿丁立刻去乱葬岗方向巡查一番,异变再生!
啪!啪!啪!
铺子内外所有的烛火,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唯有供桌上的香炉里,那三炷早已燃尽的安魂香,竟在没有火种的情况下,无风自燃!
这一次,升腾起的不再是袅袅青烟,而是三股如有实质的灰黑色烟气。
它们在空中盘旋、交织,最终竟汇聚凝成了一道繁复诡异的符文形状,然后如被无形之手牵引,缓缓飘向屋顶,烙印般地渗入其中,消失不见。
陈九瞳孔骤缩!
那是……他从未见过,更从未教给过墨生的符箓——阴司引路符!
这绝不是寻常孤魂野鬼能有的手笔!
还不等他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院外,那棵老槐树的根部,在深沉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漆黑的缝隙。
一缕比夜色还要深沉、漆黑如墨的雾气,正从那道缝隙中悄然渗出。
那雾气仿佛有生命一般,贴着地面蜿蜒游走,所过之处,青石板上都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混杂着铁锈与腐骨的腥臭气息,瞬间钻入了陈九的鼻腔。
陈九死死盯着那缕不断从地底冒出的黑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被冻结。
那深植于灵魂的、想要缩回壳里的本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原始、更加致命的死亡恐惧彻底击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