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源自正屋的恐怖气韵，在沉寂的小院中缓缓弥散，无形无质，却比千钧巨石更令人窒息。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每一粒尘埃都禁锢在原地。
陈九已经三天没有踏出过这方小院了。
他斜靠在老旧的竹椅上，往日里还算有些血色的脸庞，此刻已是一片骇人的死白，嘴唇干裂，双眼深深地凹陷下去，唯有眸子深处还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他的呼吸微弱而悠长，每一次吐纳，都像是在与死神进行一场艰难的拔河。
若非墨生、岳九这些与他性命相连的灵体，正不计代价地将自身微薄的灵韵反哺给他，恐怕他早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承影的身影飘忽不定，手中捧着一卷由灵气编织而成的竹简，声音里带着一丝焦灼：“主上，萧元礼的‘焚匠令’已下达全国。京城内外，所有纸马铺、笔墨坊、铁匠铺……凡与器物制造相关之所，一日之内尽数被查封。官兵收缴匠器，堆于市口，三日后午时将尽数焚毁。他这是要断绝天下万器之灵的根基，让您再无灵韵可以借用！”
承影的话音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小锤，敲打在陈九脆弱的生机上。
陈九的眼皮微微抬了抬，目光落在院中那堆积如山的黄纸上，那些都是他最后的家当。
风一吹，纸张哗哗作响，像是无数生灵在发出不甘的悲鸣。
忽然，他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无比诡异，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他要断我万器之根？”陈九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张砂纸在摩擦，“行，既然他不给天下匠人活路，那我就……给他换个主子，立个皇帝。”
这话一出，连沉稳如承影都为之一滞。
立个皇帝？
在这皇城天子脚下，说出这等同于谋逆的话，简直是疯了！
但陈九没有疯，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从那堆黄纸中，翻出了最厚、色泽也最为古旧的一叠。
那黄纸触手温润，隐隐有流光闪动，显然不是凡品。
“凤清漪的那一缕玄气，还在吗？”他问。
墨生从阴影中显形，掌心托着一团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青色气旋，恭敬道：“主上，在此。”
“好。”陈九点点头，气息又弱了几分，“以玄气为引，墨生，你来执笔，写一道‘天命诏’，就写……天道无常，唯器永恒！”
“遵命！”墨生应声，笔尖饱蘸那青色玄气，笔走龙蛇，一个个蕴含着大道至理的古篆字烙印在黄纸之上，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岳九！”陈九又唤。
一道浓烈的兵煞之气冲天而起，岳九的身影凝实，宛如铁铸的战神。
“以你的兵煞，为这尊新皇，铸一副不屈龙骨！”
“末将领命！”岳九低吼一声，无尽的煞气化作一道道血色丝线，钻入黄纸，竟真的在内部勾勒出了一副完整的人形骨架，每一根骨节都透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承影！”
“属下在！”
“以你的《承天录》，为他披上一身天理龙袍，刻上万物之纹！”
承影肃然，手中的竹简瞬间化作无数光点，如同星辰般附着在黄纸表面，渐渐编织成一件繁复华美的龙袍和一顶威严的冕旒。
龙袍之上，山川河流、鸟兽虫鱼、万家灯火，世间万象尽在其中流转，仿佛这件袍子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片刻之间，一具三尺高的纸人便在院中成型。
它面无五官，却身披龙袍，头戴冕旒，身形虽小，却透着一股俯瞰苍生的无上威严。
其胸前，墨生用最后一点玄气混合金粉，写下了八个大字：代天理物使·无名氏。
“主上，我来！”一直焦急等待的小玺化作一道流光，兴奋地钻进了纸人的胸腔之内。
下一刻，他惊喜的声音从纸人体内传出，带着一丝奇妙的共鸣：“主上，我能感觉到它……我能听见城中每一个官员的心跳声！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贪婪，我全都能听见！”
一切准备就绪。
陈九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他盯着眼前的纸人，他体内的金手指疯狂震颤，似乎在预警着什么。
“燃烧……最后半日寿元。”
他低语着，像是在对自己下达最残酷的命令。
话音未落，一股肉眼可见的生命精气从他头顶升腾而起，化作燃料，瞬间点燃。
陈九本就苍白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透明，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他咬破指尖，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灰芒的血珠沁出。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滴血，重重地点在了纸人那片空白的脸庞上，正对双眼的位置。
“以我之血，敬告天地。”
“以匠之名，敕令万器。”
“点——化——！”
最后两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刹那间，他掌心的金手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一道道晦涩的灰光顺着他的手臂疯狂涌入纸人体内。
那滴血珠仿佛拥有了生命，在纸人脸上迅速游走，最终一分为二，化作两只紧闭的眼瞳。
嗡——
一声低沉到不似人间该有的声音响起，纸人那由血珠构成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眼中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金色，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至理。
一个威严、古老、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从纸人的胸腔中发出，响彻整个京城的天空。
“朕——代——天——理——物。”
声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京城之内，所有被查封的店铺中，那些被官兵贴上封条的器物，齐齐发出一声嗡鸣！
纸马铺里，成千上万的纸马挣断了绳索，撞破了门窗，踏着虚空，朝着皇城的方向自行奔腾而去，蹄声如雷！
铁匠铺里，被锁在箱中的刀、枪、剑、戟，自动出鞘，铿锵作响，在半空中排列成森然的军阵，剑锋遥指紫禁之巅！
笔墨坊里，数不尽的毛笔“唰”地一下根根倒竖，笔锋凝聚着墨韵，如同一支支蓄势待发的利箭，齐刷刷地指向了皇城正殿！
次日，寅时。
太和殿前，百官刚刚按照品级列队完毕，正准备等待早朝开始。
萧元礼高坐龙椅之上，面色阴沉。
焚匠令推行得并不顺利，各地都有匠人激烈反抗，让他颇为烦躁。
就在此时，一道刺目的金光，仿佛撕裂黎明的第一缕神曦，自南城方向破空而来！
那金光速度快到极致，带着一股无可匹敌的煌煌天威，在百官惊骇的目光中，稳稳地悬停在了太和殿的丹陛之上。
光芒散去，露出了其中的景象。
一个三尺高的无面纸人，身披万象龙袍，头戴十二旒冕，正踏空而立。
在它身后，墨生手执一道散发着青光的“天命诏”，面无表情。
岳九身披重甲，身后跟着三十具由残破铁傀儡拼凑而成的护卫，煞气冲天。
承影则捧着《承天录》，书页无风自动，发出阵阵道音。
这诡异而又威严的组合，让整个朝堂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那无面的纸皇帝，缓缓“看”向龙椅上的萧元礼，明明没有五官，却让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正被一双洞穿古今的眼睛注视着。
它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洪钟大吕，震得整座皇城都在嗡鸣。
“萧元礼！你萧氏一族，窃国三百载，篡改前朝史书三十七卷，欺瞒君上，行废立之事二十三次，桩桩件件，罪在《天鉴录》第七册，无可辩驳！”
“今，朕代天巡狩，清理尘寰。”
“尔等——可敢直视天威？”
“放肆！”萧元礼惊怒交加，他从未见过如此荒诞之事。
他猛地抄起案前的盘龙玉笏，灌注全身龙气，狠狠地朝着那纸人砸去，“何方妖孽，在此装神弄鬼，给朕碎！”
玉笏化作一道流光，眼看就要击中纸人。
然而，就在这一刻，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朝堂之上，从一品大员到九品小吏，所有官员腰间佩戴的象征身份的玉佩、牙牌、官印，竟在同一时间齐齐发出了尖锐的鸣响！
一股源自他们官位、源自这朝堂法理的无形力量，狠狠地压在了他们身上。
“噗通！噗通！噗通！”
百官双腿一软，身不由己，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五体投地，连头都不敢抬。
就连龙椅上的萧元礼，也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威压从血脉深处涌来，那是对“天命”的绝对臣服。
他膝盖一软，竟也“咚”的一声，单膝跪在了龙椅之前！
暗处的供奉夜无痕见状，杀机一闪，刚要动手，却见墨生手中的“天命诏”无声飘来，如一道符咒，“啪”地一声贴在了他的脸上。
夜无痕浑身一僵，当场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皇城最高的角楼之上，一直注视着这一切的铜驼妪，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她拄着拐杖的手在微微颤抖，喃喃自语：“三百年了……三百年了……终于，终于有人用一个‘纸’字，压住了他萧家的‘龙’字！”
太和殿前，纸皇帝的声音落下，它的身体轰然解体，化作漫天金色纸片。
每一片纸上，都写满了《承天录》的经文，如同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精准地落在每一位官员的头顶，然后悄然隐没。
这是天命的宣告，也是天理的烙印。
遥远的小院里，陈九无力地瘫坐在竹椅上，啃着手中最后一块冰冷的干饼。
他望着皇城方向那冲天的金光，轻声呢喃：“谁是皇帝？我只是个……想续命的扎纸匠罢了。”
话音刚落，他掌心的金手指猛地一烫。
一道新的信息在他脑海中浮现。
灵引九卷·第九卷：万器归心。
与此同时，无人察觉的皇城地脉最深处，那镇压着大乾国运的第九口鼎眼，在沉寂了数百年后，猛地开启！
一道粗壮无匹的金色光柱，洞穿了层层地壳，穿透了太和殿的琉璃瓦，无视了皇城上空的气运金龙，直冲九霄，射向无垠的星海！
星海深处，代表着帝王命格的紫微星亘古闪耀。
但就在今天，在它的旁边，一颗原本黯淡无光，名为“匠星”的星辰，陡然爆发出比紫微星更耀眼、更璀璨的光芒，君临天下！
小院中，那股席卷天地的宏大气韵如潮水般退去。
陈九手中的干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
他眼中的那簇火焰，在极致的燃烧后，终于开始黯淡，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四周的灵体光芒迅速消散，连维持形态都变得艰难。
一场惊天动地的豪赌，似乎赢了，但赌徒的筹码，也已然耗尽。
院内，只剩下风吹过黄纸的沙沙声，和那越来越微弱的，几乎无法听闻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