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陌生的气息,宛如一根无形的毒刺,顺着无胄的感知,直扎入他刚刚凝聚的灵识深处。
这并非仙陨之后的死寂,而是另一种……充满了贪婪与算计的活物气息。
就在这气息弥漫的刹那,匠墟上空,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点点星屑如泣如诉,飘然洒落。
百具残仙骸骨静静悬浮,骨骼上残存的仙光与星屑交相辉映,形成一片悲壮而瑰丽的奇景。
他们空洞的眼眶,此刻竟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无胄身后,那片最浓郁的星骸深处。
“咚!”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闷响,震得空间嗡嗡作响。
玄穹子自星骸漩涡中一步踏出。
他身上的金色仙甲早已残破不堪,胸口一个狰狞的贯穿伤口清晰可见,但那一步踏出的威压,却如山崩海啸,瞬间笼罩了整个匠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手中紧握着一杆断裂的战旗,黑色的旗面在无风的虚空中猎猎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咆哮。
“英魂们!”玄穹子的声音沙哑而宏大,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三百年了!我等被仙庭构陷,身死道消,残魂飘荡于星海,无处归依!今日,天不绝我等!灵引匠者在世,重续传承,正是尔等重聚星路,血洗仙门,夺回长生的大好时机!”
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一具残仙骸骨的灵识中炸响。
“随我叩关!杀回仙庭!用他们的神血,洗刷我们的冤屈!用他们的道果,重铸我们的仙躯!”
“嗡——”
百具骸骨齐齐震动,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道道沉寂了数百年的战意与怨气冲天而起,搅得星屑狂舞。
他们生前皆为一方豪强,死于非命,这股怨气何其庞大!
此刻被玄穹子一言点燃,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一支复仇鬼军,踏破南天门。
然而,就在这股狂暴的意志即将汇聚成流时,一道孤寂的身影横在了所有骸骨之前。
无胄,手持断剑,孑然而立。
他没有回头,但那笔直的脊梁,却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碑,将玄穹子与他身后的百具骸骨隔绝开来。
“玄穹子前辈,”他的声音清冷而坚定,不似玄穹子那般宏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缕残魂之中,“我等之冤,当公之于众,昭于天下,而非再起杀伐,以暴易暴。匠者赐我灵识,是教我明辨是非,自行抉择——我不求归仙,更不愿再添杀孽,只求一个清白。”
玄穹子闻言,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清白?哈哈哈!无胄,你太天真了!仙庭会为你这具枯骨立碑?还是会为你敲响三十三重天的镇魂钟?别做梦了!在这九天十地,唯有力量,才是唯一的真相!唯有拳头,才能撰写历史!”
话音未落,他手中那杆破败的断旗猛然一挥!
“呼——”
一股比夜色更深沉的黑气自旗面席卷而出,如毒蛇般缠向离他最近的数具残仙骸骨。
那些骸骨刚刚被激起的战意瞬间凝固,紧接着,他们骨骼上流转的仙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灵识波动变得混乱而痛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正在被强行夺走最后一丝自主的意识。
“既然不懂得何为力量,本座便教教你们!”玄穹子声音冰寒,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匠墟一角,破败的院落中,陈九靠在一张竹椅上,静静地仰望着夜空中的这场惊变。
凤清漪手握长剑,俏脸含霜地立于他身侧,低声道:“他在借你的名,聚魂炼军。这些残仙若真被他所用,将是一股极其恐怖的力量。”
陈九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我不是什么灵引真传,从始至终,我就是一个扎纸的匠人。他很聪明,利用我‘点化’无胄所造成的异象,编造了一个完美的谎言,来诓骗这些同样渴望‘被点化’的亡魂为他冲锋陷阵。”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但我陈九扎的纸人,是为了慰藉生者,安抚亡魂,不是为了让人当成炮灰去送死的。他这套,不行。”
陈-九的目光转向院中那只木讷的机关人偶——阿丙。
“阿丙,去。”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将那卷‘万姓同书’的残意,引一丝到院外那棵老槐树的根里。让百工炉心借这人间万家愿力,在树身上布下一面‘识心镜’。”
阿丙空洞的眼眶中红光一闪,僵硬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角落里那本破旧的书册。
陈九仰头看着天际那愈发狂暴的玄穹子,轻声道:“我要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他那所谓的‘血洗仙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个执念。”
夜空之上,星骸汇聚如潮。
玄穹子高举断旗,旗尖的黑气已然与天际的星路隐隐相连,仿佛下一刻就要点燃那条通往仙庭的复仇之路。
被他控制的数具骸骨已经化作先锋,浑身散发着不祥的黑气,正欲冲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匠墟中心,那棵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风霜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竟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道缝隙。
缝隙中没有流出树汁,反而透出璀璨而柔和的光芒。
光芒迅速交织、扩展,在巨大的树干上,化为一面光滑如玉的巨大光镜!
光镜之中,景象流转,一幕三百年前的画面清晰地显化而出——
那是一个金碧辉煌、仙气缭绕的仙门之前。
一个意气风发的金甲仙人,正是年轻时的玄穹子!
他虔诚地跪在地上,双手高高捧着一卷玉简,上面赫然写着“长生丹方”四个古字。
仙门之内,一名仙庭执事高高在上,眼神轻蔑地扫过丹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此等逆天邪术,妄图窃取天地造化,当诛!”
话音刚落,九天之上凭空降下一道紫色的神雷,轰然劈在玄穹子身上!
而就在玄穹子被神雷轰得仙躯崩裂、仙魂破碎的同时,那名执事却不动声色地一挥袖,将那卷被他斥为“邪术”的丹方悄然收入袖中。
镜中画面一闪,场景切换。
那是在一片死寂的星骸之间,玄穹子仅存的一缕残魂在黑暗中低语,声音充满了怨毒与疯狂:“仙庭……好一个仙庭!夺我丹方,毁我道途!等着吧……只要能寻到这一代的灵引匠者,夺其舍,炼其魂,以他的天生道体为根基,我玄穹子便可重塑仙身,甚至……超越从前,真正成仙!至于这些愚蠢的残魂……呵呵,不过是我重归仙路最好的薪柴罢了!”
“薪柴”二字,如同一柄淬毒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具残仙骸骨的灵识之上!
整个天空,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刻,震天的怒吼自百具骸骨中爆发!
“玄穹子!你竟敢如此欺我等!”
“我等死于冤屈,不愿再成他人登仙的踏脚石!”
“杀!杀了他!这个骗子!”
那几具被黑气缠绕的骸骨发出痛苦的嘶吼,骨骼上的仙光猛然爆发,竟硬生生将那股控制它们的黑气震得寸寸断裂!
他们挣脱束缚,没有丝毫犹豫,手持残破的仙兵,调转方向,直指曾经的“领袖”玄穹子!
无胄的断剑在星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剑指苍穹,声音响彻云霄:“诸位!今日,我们不叩仙门,只明本心!仙庭之债,当以清白来讨!玄穹子之谎,当以我等残躯来破!愿随我者,立‘百死明心阵’!”
他高声喝道:“以残甲为基,以断剑为引,以我等不灭骸骨为灯!”
“以我等残存灵识为烛,照破这三百年谎言!”
刹那间,百具残仙骸骨动了!
他们不再是散乱的星点,而是在无胄的号令下,迅速列成一个玄奥的圆形大阵。
残破的仙甲落地,构筑成阵法的基石;断裂的仙兵插地,成为引导星力的阵引;而那一具具闪烁着微光的骸骨,则如同一百盏即将被点燃的骨灯,静静伫立。
一个庞大、悲壮,充满了决死意味的焚魂之阵,瞬间布成!
苍穹之上,星光仿佛受到了牵引,化作一道巨大的光柱,轰然倒灌入阵中,将整个匠墟映照得亮如白昼。
“蝼蚁!一群蝼蚁也敢逆我?!”
玄穹子怒极反笑,面目狰狞。
他正欲催动断旗,引爆阵眼,将这些“叛徒”连同那个该死的匠者一同轰杀至渣。
然而,他脚下的土地却突然震动起来。
一道苍老而厚重的身影,自匠墟的地脉深处缓缓浮现。
正是山长·碑灵!
他手持一杆斑驳的铁笔,在地上重重一划,一道深刻的沟壑瞬间出现,仿佛将天地都分离开来。
“地脉为证,民愿为鉴——”碑灵的声音古朴而威严,“今日,匠墟代天录冤!”
笔锋在虚空中遥遥一点,匠墟之内,那刚刚亮起的百家灯火竟齐齐微颤了一下,一丝丝微弱却纯粹的愿力升腾而起,与天空中的星骸大阵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而院落中,陈九依旧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他望着那片被星光与阵法照亮的夜空,仿佛能看透那一具具骸骨的内心,低声呢喃:
“你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长生……”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带着某种言出法随的奇异力量。
“……是清白。”
话音落下的瞬间,“百死明心阵”中,一百具残仙骸骨的眼眶之内,同时“轰”的一声,燃起了一点璀璨到极致的魂火!
玄穹子那颗被仇恨与贪婪包裹了三百年的执念之心,在这一刻,首次剧烈地动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