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墟小院,竹影摇曳,一如三日前。
陈九斜倚在竹椅中,双目紧闭,指间却紧紧攥着一缕若有似无的黑烟。
那黑烟是仙庭符谍的残魂所化,纵然已被炼化得只剩一丝执念,却依旧夜夜在他耳边低语:“主上,我在看着你……”
案前,墨生形容枯槁,跪坐的身影仿佛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他已连续三日三夜未曾停笔,笔下的《灵引九卷》并非书写,更像是在用生命浇筑。
笔尖早已磨秃,浸润着从他指节渗出的鲜血,每一笔落下,纸上并非墨迹,而是浮现出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虚影。
金戈交鸣之声,铁蹄踏碎山河之势,竟从薄薄的纸页中穿透而出,让整个小院都充斥着一股惨烈的肃杀之气。
陈九缓缓睁开眼,眸中没有波澜,只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望着墨生,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写它作甚?它……本就不该存在于世。”
墨生猛地抬头,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两团燃烧的鬼火。
他嘴唇干裂,声音沙哑却无比坚定:“我在……替他活着。”
话音未落,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座匠墟坊市。
夜,仿佛被泼上了一层浓墨,月光与星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彻底隔绝。
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坊市,他们行动整齐划一,目标明确得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无声地掠过每一间书铺、账房、甚至是祠堂。
手中没有刀剑,只有一支支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毛笔。
黑影们面无表情,以笔尖轻点。
“噗——”
书铺里珍藏的孤本,账房里堆积如山的账册,祠堂中供奉的族谱……凡是有文字承载之处,被黑笔点中的瞬间,便燃起一团幽绿色的火焰。
那火焰不焚烧纸张木料,只吞噬文字。
一个个承载着历史与记忆的方块字在火中扭曲、哀嚎,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无踪。
“啊——!”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死寂。
文烬婆拄着拐杖,疯了似的在街巷中奔跑,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
她看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坊市志被幽火吞噬,嘶声哭喊:“他们在烧文脉!他们在烧我们的根啊!祖宗的字……不能毁啊!”
“找死!”
一声爆喝,藤煞的身影冲天而起。
他身后无数粗壮的藤蔓如狂蟒出洞,卷向那些黑影。
然而,黑影们不闪不避,只是同时抬笔,在空中虚虚画出一个古怪的符文。
“嗡!”
一道无形的阵法光幕瞬间张开,阵纹如同一张贪婪的巨口,上面流转的不是灵气,而是无数正在崩解消散的文字残影。
藤煞的藤蔓撞上光幕,竟如阳春白雪般迅速枯萎、消融。
他闷哼一声,被一股磅礴巨力震得倒飞出去,口喷鲜血。
“灭文阵……仙庭的走狗!”藤煞眼中满是骇然与绝望。
小院内,陈九猛然起身。
就在灭文阵启动的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匠墟乃至方圆百里之内,那股若有若无、滋养着万物的“文气”……断绝了!
与此同时,墨生笔下的《灵引九卷》骤生异象!
那本由他心血浇筑的书卷,竟脱离了他的掌控,悬浮于半空。
书页上,那原本只是虚影的千军万马,此刻仿佛活了过来。
上万个文字从纸页上腾空而起,在空中自行排列,化作一座座纪律森严的战阵。
十万笔兵虚影列于书页之上,它们的身躯由一个个笔画构成,执笔为枪,以墨为甲,一股金戈铁马的铁血之气冲天而起!
陈九心头剧震:“这不是我点化的灵……是它自己活了?”
一个模糊的、由无数笔画残影构成的老者身影在书卷上方浮现,他抬起虚幻的手,在空中划下一行字,声音仿佛来自万古之前,在陈九的识海中轰然炸响:
“文有魂,字有骨,执笔者不灭,道统不绝。”
天笔生残影!
陈九他不再犹豫,猛地咬破指尖,一滴蕴含着他本源气息的精血弹出,精准地落在身旁石案上一本空白的道书之上。
“我身负枷锁,不能亲自动手。此书无名,今日便以我寿元为引,请你出世!”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不求你得道成仙,只求你……护此地一方字纸!”
他将整整一日的寿元,随着那滴精血,一同注入了空白道书之中!
“轰——!”
道书爆发出璀璨的金光,书页无风自动,哗哗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召唤。
金光之中,一个身影缓缓踏出。
他身披厚重墨甲,甲胄上流淌着一个个深奥的古字;手持一杆丈二玉笔,笔锋锐利如枪。
他从书中走出,一步踏在地上,整个小院的地面都为之一震。
那身影走到陈九面前,单膝跪地,声音金石交击,铿锵有力:“道兵统·书傀,听令!麾下可召笔兵十万,能布‘千山笔势’大阵,请主上示下!”
陈九的目光穿透院墙,冷冷地望向夜空中那座吞噬一切文字的“灭文阵”,低喝一声,杀意凛然:
“书傀,布阵——把他们写进去!”
“遵命!”
书傀豁然起身,手中玉笔在空中一划!
霎时间,悬浮的《灵引九卷》中,十万笔兵虚影齐声呐喊,化作一道墨色洪流,自书页中奔涌而出!
它们脚下,一条由无数文字虚影构成的“文脉长河”凭空显现,承载着这支大军。
书傀立于潮头,手中玉笔挥洒自如,口中高喝:“以‘永字八法’为阵基,化‘点’如高山坠石,‘横’如千里阵云!千山笔势,镇!”
十万笔兵随他笔锋而动,瞬间结成一座玄奥无双的大阵。
那阵法之威,不再是单纯的灵力冲击,而是一种源自文字、源自文明本身的厚重与威严!
“轰隆!”
笔势大阵与灭文阵轰然相撞。
灭文阵那吞噬一切的巨口,在“点如坠石”的冲击下寸寸崩裂,在“横如千里阵云”的碾压下哀鸣不止。
那些仙庭影卫手中的黑笔,竟承受不住这股来自文道本源的磅礴伟力,咔嚓作响,尽数崩断!
反噬之力下,幽绿色的火焰倒卷而回,将他们自身点燃。
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中,坊市的灰烬里,那些被焚毁的“字魂儿”仿佛得到了解脱,发出了微弱却清晰的哭喊:“我们……还记得!”
屋脊之上,一道身影始终静立不动,任凭脚下战局逆转,黑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
他便是影卫首领,无面郎。
眼见笔兵大军踏字而来,他那张被一张人皮面具覆盖的脸上,竟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缓缓抬起手,撕下了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空无一物。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片光滑的、令人心悸的皮肤。
一个空洞而悲凉的声音从他腹腔中传出:“三百年前,我也曾为真言断笔……今日,我来还债。”
话音落下,他手中那支仅存的黑笔竟开始自燃,不是幽火,而是焚尽万物的苍白火焰。
一股比灭文阵恐怖百倍的气息开始酝酿,他要以自身为祭,引动那禁忌的“焚天文咒”!
然而,小院中的陈九,却只是轻轻抚摸着那本古老的《灵引九卷》,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他抬头望向天空,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喃喃自语:
“闹剧该结束了。下一场,该我来写剧本了。”
他话音刚落,单膝跪地的书傀眼中墨光暴涨,它身前那本召唤它出世的空白道书上,一行崭新的墨迹缓缓浮现:
“文脉战阵·可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