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了。
死一样的寂静,已经笼罩了匠墟整整七天。
陈九倚在竹椅上,眼窝深陷,面色枯槁得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纸。
他身上的神魂气息,宛如风中残烛,光焰微弱到仿佛下一口气就会彻底熄灭。
这七天,他再没有入过一次梦。
这对于一个以梦为食,以梦为力的织梦匠来说,无异于被扼住了咽喉的鱼,每一寸神魂都在干涸,每一丝灵识都在枯萎。
“先生。”鼎心娘娇小的身影从炉火中走出,她手中捧着那尊无名鼎,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梦断郎留下的古籍里说,七日无梦者,魂将离根。您的神魂……快要撑不住了。”
陈九缓缓摇头,动作迟缓得像是生了锈的机关,他甚至没有力气睁开眼,只是声音沙哑地回应:“我不怕断梦……我怕的是,梦里的人太多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轻颤了一下,似乎想指向院中角落里那堆尚未被风吹散的纸马灰烬。
自从那日命锁崩解,万民祈愿涌入他身,他的梦境就成了无数人命运的交汇之地。
可现在,他连近在咫尺的凤清漪那压抑的咳嗽声,都只能靠耳朵去听,再也无法用灵识去感知她身体的半分状况。
神魂的枯竭,正在剥夺他身为织梦匠的一切。
就在这时,天地间陡然响起一声仿佛来自亘古的崩裂之音!
那声音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炸裂在神魂深处。
星河边缘,一道残破不堪的虚影凭空而立,正是承影。
他手中那卷曾用来锁住陈九命格的“天诏”,此刻竟被他自己卷成了筒状。
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所有窥探此地的目光都凝固了。
承影竟以自身燃烧的残魂为墨,在那虚无的宇宙背景板上,一笔一划,书写血色的大字!
“退命书!”
“吾承天诏三百载,奉命锁命,代天封神。今见无名鼎鸣,万民同愿,始知命非天授,乃众心所铸。今断诏、碎印、弃紫袍,自退天命之列!”
每一个字都燃烧着他最后的神魂,每一个字都回荡着决绝的嘶吼!
字成,那道残魂轰然裂解,再也无法维持人形。
三片流光,划破死寂的星空。
一片撕裂虚空,径直飞向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神秘莫测的灵引道宫。
一片如泣如诉,飘向那威严万古,象征天命至高无上的紫微宫门,在紧闭的宫门上无声叩击,留下一抹凄厉的魂火印记。
最后一片,也是最大的一片,则如一颗流星,直坠而下,精准地落入了匠墟之中,落入了鼎心娘捧着的那尊无名鼎里!
“轰!”
炉火瞬间暴涨三尺,火光微颤,鼎心娘的眼中满是震撼:“先生,他……他不是来夺命的,他是来托命的!”
这哪里是寻仇,这分明是诀别!
陈九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的血丝密布如网。
他伸出枯瘦的手,按在无名鼎上,低喝一声:“灵契溯忆!”
他要强行唤醒这片残魂的记忆,他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天命的忠犬,做出如此惊天动地的背叛!
然而,灵识触及之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空白。
承影的记忆,承影的梦,早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干净得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陈九的动作僵住了,随即,一抹悲凉的苦笑浮现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原来如此……连梦都被收走了……难怪他要疯。”
一个没有梦,没有过去的器灵,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不过是天命手中一把没有思想的刀罢了。
他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并指如刀,在自己的手腕上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不是鲜红,而是带着一丝死寂的暗沉,那是他燃烧的寿元所化的精血。
“半日寿元,换他一梦。”
他将手腕凑到鼎口,任由生命随着血液滴入鼎中。
血入鼎,火腾起!
熊熊的炉火中,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
那是一块诞生于玉玺边角的碎石,冰冷而无知,被紫微宫的大人物点化为灵,赐名“承影”,命为“诏灵”。
从此,他日复一日地听从天诏,年复一年地奔波于九州,为那些被天命选中的人锁上命格。
他见过山河壮丽,却从未梦过;他见过人间悲欢,却从未感受过。
他的世界,只有“遵命”二字。
直到那一夜,他奉命前来锁住陈九,却在匠墟之外,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燃烧的纸马,听到了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祈愿——“我等皆可为命!”
那是他三百年冰冷生涯中,第一次听到的,不属于天命的声音。
陈九低声呢喃,像是在对那火中的残影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不是天命的刀……你是第一个,被凡人的愿望喊醒的器。”
火光中,那即将消散的承影残念仿佛听到了他的话,微微摇曳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颔首。
下一秒,青烟袅袅,彻底归于虚无。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兀地从陈九身后的虚空中浮现,是碑心郎。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甚至有些惊恐:“先生!万仙碑……万仙碑上裂开了一道缝!”
“碑底……有人在碑底用指甲刻了五个字……”
陈九缓缓回头,目光穿透了碑心郎,望向了那天外紫微宫的方向,轻声问:“刻了什么?”
碑心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也、想、做、梦’。”
陈九闭上了眼。
他终于明白了。
紫微宫里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不是怕自己抢夺命格,也不是怕自己代天封神。
他们怕的,是所有被他们视作蝼蚁、视作工具、视作奴仆的存在,都开始想拥有自己的梦!
他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从怀中取出了最后一张灵引符纸。
这张符纸,本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保命之物。
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指,捻起院中那堆纸马的灰烬。
以灰为墨,以指为笔。
一行扭曲却又充满了无上伟力的大字,出现在符纸之上。
“凡被锁命者,皆可退群。”
话音落,符纸无火自燃。
它没有化为一道流光,而是炸成了漫天飞舞的萤火,成千上万,亿万不止!
每一粒萤火,都带着一丝纸灰,带着一丝凡人的愿力,飞向九州,飞向那些被封锁了命格,却又不甘沉沦的角落。
夜深。
九天之上的仙庭,一个负责打扫角落的紫微奴,正佝偻着身子清扫着地上的星尘。
一点微光悠然飘落,停在他的指尖,那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纸灰。
他下意识地喃喃念出了那纸灰上蕴含的符文信息。
忽然间,他浑身剧震,浑浊了千年的双眼,毫无征兆地滚落两行清泪。
“我……我想起来了……我娘做的阳春面……是什么味道了……”
而在匠墟之中。
陈九重新靠回了竹椅,他耗尽了最后一份心力,整个人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望着那被承影魂火烙印过的星空,轻声说道:“今晚……还是别来梦我。”
话音未落,他脑海中那本古书虚影悄然翻开。
第十一卷“命图”的虚页上,继“匠圣”之后,又一个全新的标记,带着一点微光,缓缓浮现。
“命格可替——紫微奴”。
陈九的眼皮越来越沉,七日无眠无梦的枯竭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赢了这一局,却也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缘。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
可这安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因为他知道,当这份足以颠覆天命的“退群”通知,摆在那些大人物的案头时,接下来的反噬,将会是何等的雷霆万钧。
他不能睡。
一旦睡去,就是魂飞魄散。
他必须撑着,撑到……下一个转机的到来。
只是,那紧锁的眉头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神魂,还能在这死亡般的寂静中,再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