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锈迹斑斑的古剪,在老者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剪刃开合间,发出一声清脆而又绝望的“咔嚓”声。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亦无毁天灭地的波动。
那声音轻微得仿佛只是剪断了一根蛛丝,可就在这一刹那,星河之中,一条奔流不息的璀璨光河,骤然断流!
舟童引渡心头猛地一跳,他手中的契桨嗡嗡作响,发出一阵悲鸣。
他骇然抬头,只见远方一处原本被愿契之光温柔包裹的世界,边缘处那万盏指引归途的纸灯,竟如被狂风席卷的残烛,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
光芒散尽,那个世界如同一颗失去灵魂的眼珠,变得灰败而死寂。
“不!”
舟童引渡发出一声惊呼,他猛地一划契桨,扁舟化作一道流光,撕裂虚空,瞬间便追着那最后一缕消散的光芒,降临在那方世界的边缘。
他看到的,是末日般的景象。
大地之上,无数凡人从梦中惊醒,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恐慌。
他们失去了梦,失去了那个无论身在何方,总能在梦境中遥遥望见的、有着一株老槐树的温暖归处。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用力揉着哭得红肿的眼睛,拉着母亲的衣角,声音里充满了被世界抛弃的恐惧:“妈妈,妈妈……家为什么找不到了?我梦不到那盏灯了,我回不去了……”
母亲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泪流满面,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因为在她的心中,那片名为“归宿”的港湾,也已然崩塌。
渡厄尊者剪断的,不仅仅是一纸契约,更是斩断了此界所有生灵与“归引之息”的根本联系!
舟童引渡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一盏悬于凡人屋檐下、早已熄灭的纸灯。
灯已冰冷,但在那焦黑的灯芯深处,他还感知到了一缕比星尘还要微弱的执念,正随着世界的死寂而缓缓消散。
那执念化作两个字:先生……
与此同时,古书之内,陈九那缕濒临溃散的残念猛然一震,仿佛被一道横跨万界的惊雷劈中!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世界所有人的梦境支离破碎,看到了他们心中那片名为“家”的净土正在迅速崩解。
“归处崩解……”陈九的心神剧震,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席卷了他残存的意识。
他终于明白,渡厄尊者那轻轻一剪,究竟造成了何等可怕的后果!
他的目光穿透古书,望向诸天万界。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凡人,在梦中再也见不到那熟悉的槐院、那温暖的纸灯、那虚掩待归的柴门。
他们心中那份最深的慰藉与期盼,正在被强行剥离。
他甚至能“看”到远在另一方世界的凤清漪,她正静静地抱着那枚槐芽,秀眉微蹙。
她心口处,那由陈九一念所化的、用以抵御寒意的温暖,此刻竟也开始一丝丝地冻结,仿佛源头被掐断。
“他剪的不是契……”陈九的声音在死寂的古书空间内低语,带着一丝彻骨的冰冷与滔天的怒火,“他剪的,是所有人心上的灯!”
不能再等了!
陈九的残念猛然凝聚,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以我寿元,引燃心火!”
他低喝一声,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存在”与“时间”法则的力量,从他虚幻的身体中被硬生生割取出来。
那是一日的寿元,对于此刻的他而言,无异于剜心剔骨!
寿元之力如同一滴金色的血液,瞬间注入脚下那本厚重的古书之中。
古书轰然一震,书页无风自动,其中一卷名为“忆之名录”的篇章,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陈九的残念与名录彻底共鸣,他的声音仿佛化作了法则,响彻在所有与他有过因果之人的灵魂深处:
“凡曾记我者,皆可燃灯!”
几乎在同一瞬间,镇界海,浩瀚的光海深处。
正在以本源之光编织界壁的镇界娘,素手猛地一顿,她那双仿佛蕴含了整个星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她感觉到,光海的根基处,传来了一阵细微却致命的震颤。
她心念一动,一部由光丝汇聚而成的名录在她面前缓缓展开,正是“归名录”。
名录之上,百名曾受陈九点化、与他结下善缘的凡人之名,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是‘归引之息’在动摇……”镇界娘瞬间明悟,她看到了那跨越虚空的一剪,也感知到了陈九的决绝。
她没有丝毫犹豫,纤细的指尖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划,一缕比星河本源还要纯粹、还要璀璨的本源光丝,被她亲手割断。
镇界娘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一分,但她的眼神却愈发坚定。
她玉指轻弹,将那缕承载着她部分力量的本源光丝,温柔地缠绕在了那部黯淡的“归名录”之上。
“我曾织界,今织心。”
她轻声低语,声音空灵而慈悲。
光丝融入名录的刹那,奇迹发生了!
那百名身处不同世界、不同时空,正因梦境破碎而陷入恐慌的凡人,在同一时刻,心神一震。
他们的梦中,那片漆黑的废墟里,一盏熟悉的纸灯,竟凭空出现,燃起了一豆微弱却坚韧的微光。
灯下,仿佛站着一个温和的身影。
他们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光,口中低声呢喃,汇成了一道跨越万界的共鸣:
“先生,我还记得您。”
“先生,我没忘……”
愿契,复燃!
星星之火,重连星河!
“痴愚!!”
立于破舟之上的渡厄尊者,看到那本已断流的愿契之河中,竟重新亮起点点星火,并且以燎原之势迅速蔓延,不禁勃然大怒。
“劫火将至,尔等竟还敢点灯引灾!不知死活!”
他手中那柄断契剪爆发出刺骨的杀意,对着星河连斩三下!
“咔嚓!咔嚓!咔嚓!”
又是三个世界与“归引之息”的联系被瞬间剪断!
断契如雨,光芒成片成片地熄灭。
然而,这一次,他那无往不利的断契剪,却仿佛剪在了棉花上。
每断一处主干,便有千百道更细微的支流从记忆的土壤中自行生发而出!
一位躺在病榻之上、行将就木的老妪,在弥留之际,脸上露出了安详的笑容。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年轻的教书先生,为饥寒交迫的她,点亮了一盏灯,送上了一碗热粥。
“那年雪夜,他替我点过灯……”一缕新的愿契,自她心中悄然生出,汇入星河。
一个失意的书生,正要将满腹才华付之一炬,却在火光中看到了儿时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下自己名字的先生。
“先生教我写字,是为立心……”他低语着,将信纸从火焰中抽出,小心抚平。
又一缕愿契,悄然复燃。
愿契,如烧不尽的野草,断而复生,斩而复燃!
因为这一次,它的根,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归引之息”,而是扎根在万千生灵心中,那份最真实、最深刻的——记忆!
星河中央,舟童引渡立于扁舟之上,望着那千千万万道自绝望中复燃的愿力光丝,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
他收拢着这些承载着记忆与希望的光丝,将它们尽数缠绕在自己的契桨之上。
契桨的光芒越来越盛,仿佛握住了一条奔腾的星河!
舟童引渡高举契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响彻星海的低喝:
“愿不灭,灯不熄,契不断!”
话音落,桨尖划破虚空,那汇聚了万千复燃之愿的光流,如同一道开天辟地的神光,撕裂一切阻碍,直直冲向了那本漂浮在黑渊之前的古书!
黑渊,那代表着终焉与归墟的老者,漠然地伸出手,捧住了古书。
光流涌入,古书巨震!
在其沉寂了无数岁月的篇章之后,第二十二卷的轮廓,竟开始缓缓浮现!
轮廓之上,九个古朴苍茫的大字,逐一亮起,犹如星辰列宿,烙印虚空:
“契引星渡,万愿归舟。”
遥远的另一方世界。
凤清漪正抱着槐芽,抵御着那股突如其来的心悸与寒冷。
忽然,她怀中的槐芽轻轻一颤,竟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呼吸之声。
那呼吸,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有一个人,正在星河的尽头,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凤清漪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她的识海之中,一片光海轰然展开。
她看到了一叶扁舟,舟上,陈九的身影静静伫立。
他的身后,不再是孤寂的虚无,而是万盏明灯,汇聚成海,璀璨如昼!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无尽时空,遥遥望着她,缓缓抬起手,轻轻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凤清漪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清冷的凤眸中,前所未有地燃起了一簇火焰,坚定而炽热。
“先生……”她低下头,看着怀中光芒闪烁的槐芽,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以前,都是你来找我。”
“这一次,换我来找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怀中的槐芽骤然绽放出万丈光华!
一道凝实无比、远胜过世间任何愿契的金色丝线,自槐芽的核心处冲天而起,它无视了世界壁垒,无视了时空距离,如同一支追寻着源头的箭矢,决绝地射向了星河深处!
破舟之上,渡厄尊者正因愿契的野火燎原而震怒。
可当他看到那一道横空出世的金色契丝时,他那握着断契剪的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一颤。
那道契丝所蕴含的……是纯粹到极致的、双向奔赴的羁绊之力!
他的剪,可以剪断单向的期盼,却剪不断这般牢不可破的连接!
他漆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道划破天际的金色流光,脸上第一次褪去了漠然与愤怒,转而浮现出一抹深不见底的迷惘与……嫉妒。
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
“……为何,我从不曾有过这一丝?”
他的目光从那一道绝尘而去的金色契丝,缓缓移回到了那条被彻底改变的愿契之河上。
河水依旧奔流,但河中涌动的,不再是散乱的愿力光点。
那万万千千复燃的纸灯,竟开始自发地排列、汇聚,以那艘承载着古书的扁舟为核心,凝聚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
那不再是一条河。
渡厄尊者那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一支,以灯为卒,以愿为势,正准备逆流而上,横渡星海的……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