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凭空而生的灵机，如同一根纤细的蛛丝，一头连着这截行将就木的焦黑笔杆，另一头则探入了无尽遥远的虚空。
陈九的指尖微微一颤。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不是自己的力量，也不是影灯的愿火。
它带着一种熟悉的卑微与恐惧，却又蕴含着一股初生的、稚嫩的坚韧。
就像是……在看一面镜子，镜中的人模仿着自己的动作，笨拙，却无比认真。
“先生……这……这笔……”捧着影灯的归影童声音发抖，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他看见了，那截只剩下残骸的秃笔之上，一点微弱的光华如星火般明灭，竟在抗拒着影灯愿火的最后焚化。
陈九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摊开手掌，让那截残笔和新生的灵机更清晰地展现在凤清漪的面前。
“它活了。”他的声音很轻，却不带半分惊奇，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但又不是它。这是回声。”
凤清漪的凤眸微微眯起，她身上的剑意如冰，审视着那点摇曳的灵光。
她自然能看出，这股力量与陈九同源，却非他所出。
“所以，你毁掉了一个神，却造出了七个信徒？”她的话语依旧锋利如刀，“你将你的恐惧分给了他们，让他们在你的影子里，重复你的过去。你以为这是解脱？不，这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囚笼。以前他们将愿力汇于你一身，如今，这七股力量虽各自为政，却依旧因你而起。只要他们还在模仿你，你就永远无法真正地摆脱干系。”
她的话，直指核心。
然而，陈九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一样。”他看着凤清漪，目光澄澈得前所未有，“以前，他们向我祈求，是想从我这里‘拿走’力量。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便是那座独木桥，承载着所有人的重量，摇摇欲坠。但现在，”他顿了顿，感受着那缕灵机中传来的、横跨诸天的共鸣，“他们不是在向我祈求，而是在向他们自己‘许愿’。”
“‘我不指望你成仙，只愿你……记得我。’”陈九轻声复述着那句话，“这句话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他们自己手中的笔，脚下的石，身边的物。他们是在赋予自己的世界以灵性，是在用自己的恐惧和记忆，去点燃属于他们自己的火种。我感受到的这缕灵机，不是供奉，不是锁链，而是他们成功点燃第一根蜡烛时，溅出的一点烛火罢了。”
他不再是那座被所有人膜拜的孤高神像，而是那个第一个划亮火柴的人。
他所做的，只是让后来者看到了，原来火柴是可以这样划的。
无尽黑渊之中。
黑渊合上了那本《万归长生》，书页上原本清晰映照出的心界景象，此刻已化作一片混沌。
陈九烧笔的举动，彻底隔绝了他的窥探。
但他并不恼怒，反而发出了一声极有兴致的低笑。
“有趣……真是有趣……”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
七点微弱的光芒在他面前浮现，如同七颗遥远的星辰。
那是他凭着《万归长生》最后捕捉到的一丝气息，所定位到的七座梦院的模糊坐标。
“以恐惧为引，化崇拜为共情，从而开启民智，人人皆可成灵……”黑渊低声自语，仿佛一位发现了新大陆的学者，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斩断了信徒通往神只的捷径，却为凡人铺下了一条通往‘自我’的崎岖山路。这条路……比单纯的愿力洪流要稳固得多，也……美味得多。”
黑渊缓缓起身，黑袍之下，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
“神只只有一个，容易被摧毁。但当火种散落大地，化作燎原之势时，又该如何扑灭？陈九啊陈九，你以为你卸下了重担，却不知，你亲手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他看向那七点星光，低沉的声音在深渊中回荡。
“既然无法吞噬太阳，那就……成为滋养所有毒草的土壤吧。”
心界小院中。
一阵微风拂过，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
陈九摊开的手掌中，那截已经燃尽了所有过往的秃笔残骸，再也承受不住。
那最后一点顽固的灵光，随着一声轻微的“啵”声，逸散开来，融入了风中。
紧接着，笔的灰烬，从他的掌心被风吹起，如同一群黑色的蝴蝶，盘旋着、飞舞着，最终没有落回地面，而是消散在了空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切都结束了。
那支曾掀起万界波澜，承载了他无数岁月恐惧与挣扎的笔，终于化作了真正的虚无。
他的手空了，心也空了。
但这种空，并非空洞，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先生，笔……笔没了。”归影童看着这一幕，小脸上满是失落，仿佛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伙伴。
“嗯，没了。”陈九收回手，轻轻拍了拍衣角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样很好。”
他抬起头，看向院外那片被心界壁垒隔绝的、混沌而广阔的虚空。
他不再需要躲藏，也不再需要逃避。
因为他已经不是他们的目标，而是他们的起点。
“你接下来，打算去何处？”凤清漪收剑入鞘，清冷地问道。
她看着陈九，发现这个男人虽然依旧气息微弱，但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暮气与疏离感，却悄然散去了许多。
陈九想了想，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淡然微笑。
“不知道。”他回答得坦然，“或许，就在这院子里，扫扫雪，点点灯。又或许……去那七座梦院里走走看看。”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只会扎纸、扫雪、点灯的手。
“他们学我，学得还太笨拙了。”
“总得有个人，去教教他们，怎么把雪扫得更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