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中旬，甲子吉日。
宜出行，嫁娶，祭祀。
天津卫，大沽口。
天，还没亮透。
晨光洒在冰冷的海面上，是一层稀薄的金粉。
但整个港口，早已被数不清的火把和人声，烧的滚烫。
码头上，黑压压全是人。
近百艘靖海舰队的主力战船，福船广船，好似移动的山峦，停泊在港湾内。
乌黑的船身。
狰狞的炮窗。
在火光下泛着一层令人心悸的幽光。
主桅杆上，绣着靖海二字的黑龙大纛，在猎猎海风中舒卷，发出沉闷的呼啸。
三万即将出征的将士，披甲持刃，在各自的战船甲板上列阵。
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更远的岸上，十数万京城百姓和天津卫的军民，从昨夜便扶老携幼的等在这里。
他们伸长了脖子，想亲眼见证这足以载入史册的一幕。
“乖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船，这阵仗，比当年土木堡出征时还大啊！”
一个老货郎踮着脚，语气里满是惊叹。
“那是，听说太子爷这次是要去南边平叛，把那些勾结倭寇的国贼，一锅端了！”
“何止啊！我听说太子爷还要带着咱们的船队，去跟那些红毛番鬼做生意，把他们的金山银山都给咱们大明搬回来！”
百姓们的议论声汇成一股滚烫的暗流。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敬畏，激动与期盼。
咚。
咚。
咚。
卯时正，三通巨大的擂鼓声，压过了港口所有的嘈杂。
万众瞩目下，一支黄罗伞盖的仪仗，出现在码头尽头临时搭建的九层祭天高台之上。
景泰帝朱祁钰，身着龙袍，在一众内阁重臣的簇拥下，亲自来了。
病痛的折磨让这位帝王的身形清瘦，但他的腰杆挺的笔直。
那双曾被忧虑和猜忌笼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山一般的坚定与帝王威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
朱祁钰的视线，越过人潮，越过旌旗，最终，落在了高台之下。
那个同样身着赤色九龙朝服的少年身上。
他的儿子，朱见济。
“济儿，上前来。”
朱祁钰的声音不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朱见济迈步，踏上长长的台阶。
父子二人，在万众瞩目之下，于高台之巅相会。
“父皇。”
朱见济躬身行礼。
“嗯。”
朱祁钰点头，看着眼前这个身高只及自己胸口，却已然扛起帝国命运的儿子。
欣慰。
骄傲。
更多的是一种将整个天下托付出去的决然。
他没有多言，只是转身。
从身后内侍手中，接过了一面巨大的帅旗。
黑色的纻林旗面，正中是用金线绣成的一条张牙舞爪的过肩龙。
龙爪之下，是一柄金线绣成的船锚。
旗帜边缘，是翻滚的浪涛纹路。
这，便是靖海舰队的帅旗！
朱祁钰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这面象征无上军权的帅旗。
他环视台下的文武百官，环视战船上的三万将士，声音撕开海风。
“朕的皇儿，朱见济！”
“朕的大明靖海舰队！”
“今日，朕以大明天下之主的名义，命你等南下，荡平叛逆，扬我天威！”
“此战，不为开疆拓土，不为多添虚名，只为守护我大明万千子民，只为打出一个朗朗乾坤！”
“朕的皇儿！”
朱祁钰猛地转身，将那面沉重的帅旗，亲手交到朱见济的手中。
“朕在京师，备好庆功酒，等你凯旋！”
轰！
话音落下，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大明万胜！陛下万岁！太子殿下千岁！”
上百门礼炮同时发出震天的轰鸣。
滚滚浓烟遮蔽了天日。
港口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朱见济双手接过帅旗。
旗杆入手冰冷，却又带着滚烫的烙印。
他能感到父皇手上传来的颤抖，更能感到这面旗帜背后，一个帝国的重量。
他没有说话。
只是转身，高举帅旗，向着他的舰队，他的将士们，重重挥舞。
战船之上，于谦 郭勇 陈安澜等人热血上涌。
“殿下，真乃天纵神武！”
于谦老泪纵横，他好像看到了一个远比永乐盛世更加辉煌的时代，即将开启。
就在朱见济准备走下高台，登上旗舰无畏号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殿下留步！殿下请留步！”
一声沙哑而绝望的嘶喊，划破了鼎沸的人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见码头边缘的人群中，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污垢的年轻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然疯了一样的撞开数层人墙，连滚带爬的冲向高台。
“拦住他！护驾！”
外围的禁军和西厂校尉脸色铁青，瞬间拔刀，扑了过去。
眼看那年轻人就要被当场斩杀。
“住手！让他过来！”
高台上的朱见济猛地断喝一声。
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原地。
数万道惊愕 疑惑 警惕的目光中，那个年轻人踉跄着冲到高台之下，扑通一声跪倒。
他高高举起手中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他力竭的喘息着，额头磕在冰冷的石板上，砰砰作响，声音里带着哭腔。
“草民。。。草民马三保，叩见太子殿下！”
“草民有先祖遗宝，献于殿下，只求殿下。。。带上它，完成先祖未竟之功！”
马三保？
这个名字很普通。
可在场的一些老臣，如于谦和几位阁老，听到这三个字，脸色都发了紧。
三保太监，郑和，他的本家，便姓马！
朱见济的心口也是猛地一跳。
他走下高台，亲自来到那个叫马三保的年轻人面前，示意小禄子将那个包裹接过来。
“你自称是三宝太监后人，可有凭证？”
朱见济的声音很平静。
“有！”
马三保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磨的看不清纹路的腰牌，正是永乐年间内官监的制式。
“这是先祖之物！我马家世代守护此物，便是为了等一个能让宝船重新扬帆之人！殿下，您就是那个人！”
朱见济接过油布包，走上无畏号旗舰的甲板。
在所有核心将领的注视下，他揭开一层又一层被桐油浸透，已经变得僵硬的油布。
最后一层油布揭开。
露出了一卷由一整张巨大细腻的羊皮制成的卷轴。
卷轴古朴至极，两头的轴杆是紫檀木所制，上面还镶嵌着早已失去光泽的宝石。
当朱见济将卷轴在巨大的船用方桌上展开时，所有凑上来看的人，都傻了。
那是一份海图。
一份远比当今大明，乃至全世界任何一份海图都要详尽 精准 诡异的航海图！
海图的绘制手法中西合璧，既有大明传统的计里划方，又明显带有西洋海图上才有的经纬度雏形。
从大明海岸线开始，一路向南，占城 满剌加 榜葛剌。。。直至遥远的非洲东岸。
所有王国的地理位置，港口的水文，沿途的洋流季风，都标注的一清二楚！
其精确度，足以让当今最优秀的航海家羞愧至死。
“天！这。。。这便是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航路图？”
陈安澜这个新任提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他一把年纪都活在了船上，却从未见过如此神物。
郭勇等一众武将也是啧啧称奇。
只有朱见济。
他的呼吸在看到海图的某一刻，猛地停滞了。
他的手指，抚过海图右下角，一个几乎被人忽略的角落。
那里，在所有已知航路的尽头，在标注着东海的广袤区域之外，竟然还有一条用暗红色线条画出的，若隐若现的航线。
一直向着无尽的东方延伸而去。
在那条航线的终点，画着一片模糊的大陆轮廓。
旁边，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波斯文和汉字，共同标注着几个字。
日出之地，金银之山。
朱见济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不是日本！
他确信，这片所谓的金银之山，正是那片还未被欧洲人发现的新大陆！
美洲！
一个惊天的秘密。
一个足以颠覆世界历史的猜测，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郑和的船队，或许早已到过那里！
永乐帝之所以在最后关头下令禁海，销毁所有航海资料，或许不只是因为国库空虚和文官反对。
可能，他们发现了一些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自己都恐惧的东西！
朱见济闭上眼睛，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
再睁开时，眼中的震撼已尽数化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决然。
这才是真正的遗产！
郑和留给这个帝国的，从来不只是一段荣耀的传说。
更是一份指向未来的钥匙！
今天，这把钥匙，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将这份重如泰山的海图卷起，郑重的交给身后的小禄子，沉声吩咐。
“收好，此物比我等性命更重。”
随后，他转身，走到无畏号那高高扬起的船头。
万众瞩目。
此刻的他，身上再无半分少年的稚气，只剩下君临天下的气魄。
他没有再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
只是抽出腰间那柄象征皇权的天子剑。
呛啷。
剑锋在晨光下，折射出万道金芒。
朱见济将剑锋向前，遥遥指向南方那片一望无际，深蓝色的茫茫大海。
发出了简洁，却足以震彻九霄的命令。
“起——航——！”
呜————！
旗舰无畏号上，长达数丈的巨大牛角号，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嘶鸣。
“起锚！”
“扬帆！”
“满帆！满舵！目标，正南！”
一声声雄浑的号令，在数百艘战船间此起彼伏的响起。
嘎吱。
嘎吱。
巨大的船锚被绞盘拉出水面，带着成吨的海水与泥沙。
一面面巨大的白色硬帆，在数百名水手的合力下拉起，瞬间被海风撑的满满当当。
以无畏号为首，靖海舰队这头沉睡了近百年的东方巨兽，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枷锁，驶出港湾。
踏上了那条由血与火，光荣与梦想铺就的征途！
海岸上。
景泰帝朱祁钰看着那片远去的庞大舰队，看着他那站在船头，要与天地争锋的儿子，眼眶湿润，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欣慰与豪迈。
舰队渐渐消失在海平线的尽头。
只剩下一个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而那片看似平静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已风起云涌。
远方的天际，乌云正在飞速集结。
这场跨越万里，关乎帝国命运的远征，它真正的敌人，或许并非只有人心。
还有这片喜怒无常，能吞噬一切的。。。
无尽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