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源一脸老泪，一个响头重重的磕在又冷又湿的甲板上。
额头见了血。
他不是求官。
也不是求财。
他是在求道。
一个行医六十年的老御医，见多了生死，今日，天塌了。
可他又在废墟上，亲眼看到了神。
“殿下。。。老臣。。。老臣斗胆，恳请殿下收老臣为徒！”
他哭得不成样子，声音又哑又疯。
“此等起死回生的神术，若能传于后世，不知能活我大明多少将士百姓啊！”
船舱里，所有人的视线都盯在朱见济身上。
是敬畏。
是狂热。
是崇拜。
“何太医，先起来。”
朱见济声音很平，亲自上前，把这白发苍苍的老人扶了起来。
他看着何清源那双烧着火的浑浊眼睛，没点头。
“孤不能收你为徒。”
何清源眼里的火一下子灭了，身子一软就要再跪。
朱见济一把拽住了他。
“但孤可以聘你为师。”
“啊？”
何清源懵了，舱里所有将官也都听傻了。
“孤要建一所医学院，集天下医者，穷究格物，专研外科手术 药理病理 防疫消毒之学。”
这话一出，满舱的人脑子都嗡的一声。
“何太医，你行医一生，经验丰富，正是孤要请的老师。孤今日所为，名为外科清创缝合术，其核心，在于消毒二字。”
“我会将此术的原理 步骤 所用器物 注意事项，一一整理成册。我需要你，还有所有随军的郎中，立刻开始学，去用，把心得记下来，不停的改好它。”
他拍了拍何清源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
“一个华佗，救不了天下人。孤要的，是千千万万个懂这门手艺的神医，遍布我大明军中，乡野！”
“殿下。。。殿下。。。”
何清源张着嘴，嘴唇抖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有眼泪滚下来。
他懂了。
太子爷的心胸，哪里是收一个徒弟那么简单。
他要的，是给大明开一个全新的医学时代！
何清源又是一个深躬。
这一拜，不拜君臣，拜的是大道。
“老臣何清源，为殿下，为天下苍生，肝脑涂地，死而无憾！”
旁边的郭勇嘴还半张着，他凑到沈炼身边，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
“沈大人，殿下这脑子到底是啥做的？打仗的本事秀的咱们这些武夫没脸活，这救人的本事又把太医们弄得要死要活。。。俺怎么感觉，就没殿下他老人家不会的？”
沈炼的视线粘在朱见济的背影上，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郭将军，习惯就好。在殿下身边，你我只需要做一件事，跟着，别问。”
一场足以掀翻大明医学的革命，就在这小小的船舱里，揭开了。
这边事一了，朱见济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他能救回一个王二牛。
可南下要面对的，是几万倭寇。
到时，倒下的，又何止一个王二牛？
光靠士气和军纪，不够。
得让这帮当兵吃粮的汉子，从骨头里弄清楚，他们为啥要打，为谁去死。
他看向沈炼。
“沈先生，准备的东西，可以发下去了。”
沈炼一点头。
“遵命。”
。。。
半日后，舰队所有船上。
一份怪东西，发到了每个士兵手里。
一张黄麻纸，糙的很。
上面用最简单的木刻版，印着歪歪扭扭的图画，还有挤成一堆的字。
靖海战报。
这是朱见济琢磨后世报纸，让沈炼带着几个随军的文书画师，连夜赶出来的。
绝大多数士兵不识字。
但他们看得懂画。
第一幅画，村子在烧，一个穿大明衣裳的婆娘倒在血里，怀里还抱着个娃。旁边，几个矮子倭寇提着刀狂笑。
第二幅画，金银财宝堆成小山，从港口被搬上倭寇的船，几个肥头大耳的商人，正对着倭寇头子点头哈腰。
第三幅画，更直接。一具具被开膛破肚的明军尸体，扔在海滩上。
画上的一切，比军官吼一百句都有用。
士兵们聚在一块，没人说话了。
只听见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跟拉破的风箱一样。
“都听好了！这是殿下让我们看的！”
各队的队正 百户，都是识字的，他们举着战报，大声的念着上面的字。
“审了倭寇头子松下五郎，他认了，这些年在他福建 浙江沿海，抢了三十多个村子，杀了四千多个大明百姓，里头一半都是老人女人娃儿。。。”
“。。。抢来的金银，一些由江南的萧家 王家出手，卖到海外，挣了上百万！”
“。。。战死将士的尸体，被贼寇拿来筑京观，立在岛上，显摆他们的武功！”
一个个冰冷的字眼。
一句句血淋淋的事实。
像刀子，一下下剜着每个士兵的心。
人堆里，一个叫陈武的福建兵，死死的盯着其中一幅画。
那画上，画了一堆从倭寇船上缴来的东西，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他本来看的懒懒散散。
可他的眼睛，忽然就钉住了。
钉在画里的一件染着大片黑红血迹的女式上衣。
一件很普通的粗布衣裳。
可在衣裳袖口，画师特意画了个细节，一朵用青线绣的两片叠着的莲叶。
这是他妹妹亲手绣的。
是他们福清县老家才有的绣法，叫并蒂莲。
他离家当兵前，妹妹十六，最喜欢绣这个。她说，等她将来嫁人，要给自己绣满一整件嫁衣。
陈武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把从百户手里抢过那张纸，手指颤抖的摸着那片小小的莲叶图案，整个人僵住了，一动不动。
“阿妹。。。俺的阿妹。。。”
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一样的呜咽。
周围的同乡看到这幕，再想想战报上的内容，都懂了。
一个同乡拍了拍他的肩膀，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
“啊——！”
陈武猛的仰起头，喉咙里挤出一声不像人叫的嘶吼。
他没哭。
只是那双憨厚的眼睛里，再没了光，只剩下两窟窿烧红的炭火。
他猛的转身，冲回船舱，从床铺下抽出那柄保养的雪亮的战刀，用一块破布，一遍又一遍的疯了似的擦着。
磨刀石刮过刀刃，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一下。
又一下。
又狠又慢。
“狗日的倭寇。。。俺陈武对天发誓，不把你们这帮杂碎杀干净。。。俺。。。俺就不配当人！”
国仇，这一刻，成了最刺骨的家恨。
而这股恨意，从一条船传到另一条t台，连成了一片。
。。。
无畏号指挥舱。
沈炼快步走进来，脸色不好看，手里拿着一封信。
“殿下。”
他把信递给朱见济。
“这是清理上次战死的弟兄，王小七的遗物里找到的。”
一封没寄出去的家书，信纸被汗泡过，干了，皱巴巴的。
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个刚学写字的生手。
朱见济展开信纸，轻声读了出来。
“爹，娘，见字如面。
俺在船上，一切都好，勿念。
殿下的船，比咱县城都大。这里的饭，天天能吃饱，隔三天还能见到肉腥！俺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饱饭是啥滋味。
队正还教俺识字，俺现在会写自个儿的名了，叫王小七。还学会了算术。
殿下待我们像亲兄弟，吃的穿的都是顶好的。他还说，等打完了仗，立了功，就给咱们分田地，盖大屋。
爹，娘，等俺回去，就用朝廷赏的银子，在村里买上十亩水田，再给咱家盖三间大瓦房，让你们也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受里正的气。
你们再家，要多保重。
不孝儿，小七，叩上。”
信，很短。
话，很实在。
一个最普通的大明农家少年，对将来最简单，也最好的盼头，全在这张薄纸上。
可写信的人，已经死了。
指挥舱里，死一样的安静。
郭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眼眶都红了。他猛的把头扭开，不让人看。
沈炼长长的叹了口气。
“信里写的日子有多好，他的死，就有多不是滋味。”
朱见济合上信纸，很久没说话。
良久，他抬起头，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烧。
他把信重新递给沈炼，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的死人。
“沈先生，再出一期战报。”
“头版头条，就登这封信。”
“标题。。。”
他停了一下，一字一句。
“就叫：一封未能寄出的家书。”
当晚，最新一期的靖海战报再次传遍全军。
没了吓人的图画。
没了催泪的控诉。
只有那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原封不动的印在最显眼的地方。
夜深了。
船舱里，甲板上，桅杆下，无数士兵围着昏黄的油灯，听着识字的人，一遍又一遍的读着那封信。
这一次，没人吼，没人骂。
只有死一样的沉默。
那个叫王小七的少年，他们好像都认识。
他就是睡在自己上铺，睡觉会打呼噜的兄弟。
他就是吃饭时总抢着多啃一块骨头的同乡。
他就是自己。
他们每个人，都揣着和王小七一样的梦。
打完仗，回家，买地，盖房，娶媳妇，孝敬爹娘。
可现在，这个梦，碎了。
被倭寇的尖刀，捅的粉碎。
如果不把那帮畜生杀光，那么下一个王小七，就可能是自己。
自己的爹娘，也会和王小七的爹娘一样，再也等不到那封报平安的家书。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中，传来兵器出鞘的声音。
“噌——”
“噌——噌——”
越来越多的人，默默的拔出了自己的刀。
他们用布，用衣角，仔仔细细的擦着冰冷的刀锋，直到它在月光下，泛起白光。
那是一种没声的仪式。
一股子不要命的杀气，在整支舰队里，凝成了一块。
这些兵，彻底变了。
他们不再是为了吃粮拿饷。
他们现在，只想杀人。
为国，为家，为千千万万个王小七，为那封信里最卑微也最伟大的希望。
死战。
朱见济站在旗舰的艉楼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切。
士气可用了。
万事俱备。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小禄子下了最后的命令。
“传令，召集全舰队所有百户以上军官，一刻钟后，于无畏号作战室，开最后战前军议！”
决战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