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价的木筏，拖走了。
海风灌进来。
最后的硝烟味散了。
那股子假惺惺的檀香也没了。
船舱里只剩下茶味。
还有一种更要命的东西。
对未知的饿。
阿方索·达·伽马走了。
他那帮昂着脖子的骑士也走了。
他们带走了一份条约。
一份把底裤都输掉的“公平贸易”条约。
留下的，除了对大明火铳的哆嗦，还有一个名字。
一个他们在酒后，用嫉妒和贪婪的唾沫，反复念叨的名字。
西班牙。
“殿下，这帮红毛番，真他娘的孙子。”
郭勇拎起那杆“迅雷”铳，宝贝似的擦了擦，脸上的横肉都在抖。
“被您这套连招打的都找不着北了，走的时候还搁那儿装大爷，说什么‘愿上帝的光辉照耀东方’，我呸！下次再让俺碰上，非让他尝尝开花弹的光辉！”
朱见济扯了下嘴角。
他没理会这个还在回味刚才装哔爽劲的夯货。
他走到舷窗边，看着那支正在远去，姿态狼狈却不散架的佛郎机舰队。
这支舰队是这个时代海上最顶尖的东西。
他们的头儿也是。
阿方索的傲慢，来自他的船和炮。
当船和炮都被碾碎。
他没崩。
而是立刻开始谈价。
这种人，比郑芝虎那土皇帝，毒一百倍。
“沈先生。”
朱见济回过头，看向还在琢磨那份条约的沈炼。
“条约文本，让西厂马上加印一千份，传遍南洋所有港口。孤要让所有番商都看看，跟大明做生意，是什么规矩。”
“臣遵旨。”
沈炼躬身，脸上泛着红光，显然也爽到了。
用嘴皮子把敌人坑死，这可比动刀子痛快。
朱见济的视线扫过众人，停在那个一直缩在影子里的小禄子身上。
“小禄子，佛郎机人丢下的这个鱼饵，闻着香么？”
小禄子身子一弓，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咧开一个狼一样的笑。
“回殿下，香得很。”
他伸出舌头，润了润干裂的嘴唇，声音又尖又细，透着股凉气。
“奴婢已经让手下的人，带上咱们最好的‘皇家特供’，去请那帮远道而来的葡萄牙水手，‘喝一杯’了。”
。。。
马六甲的夜，是泡在烂酒里的。
港口最贱的酒馆，空气黏糊糊的，能从人身上刮下一层油。
汗臭，狐臭，海腥味，还有呕吐物的酸味，全搅和在一起，能把刚上岸的人直接熏个倒仰。
几个西厂的校尉脱了飞鱼服，换上破麻布衫，勾着几个刚领了赏钱，喝昏了头的葡萄牙水手的脖子，正吹着牛。
他们身前，一坛坛从大明两广运来的烈酒“烧刀子”，空了好几坛。
一个叫若昂的葡萄牙水手，满脸的肉，胡子上全是酒沫，舌头都硬了，还在那吹。
“嗝。。。我跟你们说，我们佛郎机，就是。。。就是海上的皇帝！什么阿拉伯人，印度人，在我们的大炮面前，都是。。。都是土鸡！”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酒杯跳了起来。
“就是你们，你们明国人，也就是看着唬人！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还不是得跟我们提督，坐下来‘公平贸易’？哈哈哈！”
“是是是，大哥牛哔，你们提督牛哔。”
一个西厂百户操着半生不熟的广州味葡萄牙话，一个劲的给他倒酒。
“来，再喝，今天我请客！”
“不过大哥，我听说，这海上不止你们佛郎机一家厉害啊？”
若昂一听，脸上的醉意僵了一下，但马上又被更多的酒劲冲开。
他扫了眼周围，压低声音，那股子吹牛的劲没了，换上一种混着嫉妒和发怵的口气。
“你是说。。。西班牙那帮杂种？”
“西班牙？”
百户装傻。
“对，西班牙！”
若昂灌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胡子往下滴。
“一群假惺惺的疯子！他们比我们更狠，也。。。也更走运！”
他像想起了什么，声音都在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做梦般的贪婪。
“他们在另一片大陆，找到了。。。找到了神的宝库！”
“一片流淌着白银的河流！”
另一个水手也凑了过来，脸上是同样的狂热。
“何止是河流！若昂，你忘了吗？波托西！那是一整座银山！他们把当地的土人当牲口赶进矿洞，每天，每天都有成吨的白银被挖出来，熔成砖头，运回国内！”
“那帮天杀的西班牙人，富的流油！他们用那些银子，造了比我们更多，更强的船，招了更多的兵。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手伸到我们碗里来！”
若昂恨恨的骂着，一拳头捶在桌子上。
“妈的！那片‘新大陆’，凭什么让他们先找到！要不是哥伦布那个热那亚骗子，那泼天的富贵，就该是我们佛郎机的！”
“新大陆？波托西银山？”
西厂百户眼底一道光闪过，脸上还是一副傻乎乎的好奇样。
“大哥，那是什么地方？离咱们这儿远吗？”
。。。
同一时间，大明会馆的密室。
朱见济站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东亚，南洋，印度洋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十几个从世界各地弄来的“人精”，正围着沙盘吵吵。
有从威尼斯来的商人，头发卷的跟羊毛似的，穿着滑稽的紧身裤，唾沫乱飞的吹着自己家族垄断了多少香料航线。
有皮肤黝黑，眼神贼亮的阿拉伯船长，手指在地图上乱画，讲着自己怎么从大食国绕过印度，到黄金洲。
还有一个不怎么说话的热那亚水手，据说曾是哥伦布船队的人，后来流落到了东方。
此刻，他看着沙盘，眼神复杂。
朱见济花大价钱请他们来，不是为了听他们吹牛。
而是为了，让他们画出自己脑子里的世界。
“尊贵的殿下，从这里向西，越过红海，就能抵达我的家乡威尼斯。那里，是世界的心脏，所有的财富都在那里汇集。。。”
“放屁！你们意大利佬就是二道贩子！”
阿拉伯船长不屑的打断他。
“真正的财富，在我们手里！我们控制着从东方到君士坦丁堡的所有商路！”
沙盘不大，吵架声却快把房顶给掀了。
每个人都想证明，自己的老家才是世界的中心。
朱见济只是安静的听着。
他有的是耐心。
就在这时，小禄子跟鬼似的，没一点动静的出现在他身后。
他把一张刚抄好的密报，递到朱见济手上。
“殿下，西班牙，新大陆，波托西银山。”
几个字，烫进朱见济的脑子里。
他心脏猛的一抽，脸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有种预感，最后一块拼图，要出现了。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吵闹的众人，落在那沉默的热那亚水手身上。
“你，叫什么？”
“克里斯托。”
水手抬起头，那双蓝眼睛里全是风沙。
“克里斯托，你脚下这片地，叫东方。在你心里，有没有一个比东方更东的地方？”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柄锤子，狠狠砸在克里斯托的脑袋里。
克里斯托的身体抖的厉害，他看着朱见济，眼神里全是见了鬼的惊骇。
“你。。。你怎么会知道。。。”
他猛的冲到沙盘前，手指哆嗦着，越过大明，越过一片朱见济标为“太平洋”的无尽之海。
最后，在沙盘最东边，一片谁也叫不出名字的空白陆地上，重重的点了下去！
“是的！有一片！有一片全新的大陆！”
他激动的话都说不清楚了，眼泪直接掉了下来。
“我的船长，伟大的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就是从另一面，到了它的边上！他以为那是印度，可我知道，那不是！那是一片全新的世界！”
他这一吼，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再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只有朱见济，呼吸停了。
轰！
脑子里，两幅地图，在这一刻，跨过时空，叠在了一起！
一幅，是眼前这个由东西方水手拼出来的，满是迷雾和传说的世界。
另一幅，是在海坛岛缴获的，郑和船队留下的，最机密的古老航海图！
那张图上，同样在大明遥远的东方，同样的位置，有一个用朱砂画的，指向大海的箭头。
箭头的尽头，标着三个让朱见济心脏快要跳出来的字。
“金！银！山！”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郑和！
郑和的宝船舰队，很可能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摸到了那片大陆的边！
只是阴差阳错，他们没能进去。
或者，发现了什么，但因为朝堂上的狗屁倒灶，被永远埋了！
而现在，西班牙人，正开着他们引以为傲的帆船，从世界的另一头，疯狂的抢着本该属于这片土地的东西！
美洲！
那是美洲！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喜和更深的紧迫感，死死扼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才发觉，这盘棋，比他想的要大得多。
也更凶险！
这已经不是国和国之间的斗狠。
这是文明和文明的赛跑。
谁先拿到新大陆的银子，谁就捏住了未来几百年世界的脖子！
他朱见济，背后是个庞大但睡着了的帝国，手里捏着超越时代的东西，面对的，却是一群刚睡醒，已经开始磨牙吮血，准备瓜分世界的饿狼！
朱见济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
他清楚，时间不多了。
就在他准备下令的时候，小禄子又递上了第二份密报。
“殿下，从那帮佛郎机军官嘴里，还撬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小禄子的声音压的更低，带了点说不出的怪。
“他们说，他们的死对头西班牙人，不光喜欢银子，还喜欢传他们的教。尤其是在吕宋，有好多激进的西班牙传教士，正疯狂的发展信徒，他们信的那个神，和咱们大明曾经闹翻天的‘无生老母’，有几分像。。。”
朱见济的瞳孔，猛的缩成一个针尖。
无生教！
天主教！
一股寒气从他尾巴骨爬了上来。
他一直以为，无生教就是个被野心家拿来耍的邪门玩意儿。
可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个刚冒头的对手西班牙，不光是个抢钱的强盗。
他们手里，还捏着一件更毒的武器。
信仰。
一场看不见的，关于脑袋和思想的战争，很可能，已在大明的南边，悄悄的开打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扎手。
用炮弹可以轰开国门，可以用条约抢钱，但要怎么对付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殿下不必过于忧虑。”
沈炼看出了他的沉重，低声说。
“一群蛮夷小丑，能掀起什么风浪。我大明有圣人教化，自有雷霆雨露，岂是。。。”
朱见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圣人教化？
这玩意儿在后世，早就被证明，挡不住炮弹，更挡不住精神鸦片。
朱见济深深吸了口气，南洋湿热的空气灌进肺里，却一点暖意都没有。
他知道，棋局，变得更大了。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广州格物院里，几盆从南洋带回去，毫不起眼的野草，正安静的躺在角落。
其中一盆植物的标签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字。
魔鬼树。
一场谁也料不到的技术风暴，正等着一个无心的错误，去点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