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
新生的军机处，没设在皇城根儿下的衙门里，直接安在了西苑的一处旧殿。
这里没什么繁文缛节，活脱脱一个沙场帅帐。
殿内最抢眼的，不是龙椅。
而是一幅几乎占了半面墙的世界全舆图。
朱见济下了令，这里除了他和父皇，谁都不能私自踏足。
是禁地。
此刻，军机处里，空气死寂，针落可闻。
户部尚书金濂，礼部侍郎，还有刚从南边赶回来的靖海舰队指挥陈安澜，全站着。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钉在舆图前那个少年太子身上。
他的手指正在地图上移动。
“殿下，此事体大。”
礼部那位老侍郎憋了半天，还是开了口。
“按大明会典，凡涉外邦，皆由礼部先行照会，宣我天朝威仪，而后方可议其罪。若绕开礼部，直接以雷霆手段施之，恐。。。恐失了上邦风度。”
声音不大，字里行间全是读书人的死理。
他认的死理是，要打也行，但程序得走。
先骂。
再摆架子。
最后才动手。
朱见济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叫“西班牙”的小点上停下，头都没回。
“王大人。”
他开口的声音很淡。
“你觉得，有人在你家用饭，饭吃完了，却在你家水井里投毒，这算不算客人？”
老侍郎给问懵了，支吾着回话。
“这。。。此等恶客，理当严惩。”
“严惩？只是严惩？”
朱见济终于转过身，脸上全是冷意。
“孤的规矩，这种人，不叫客，叫贼。”
“对付贼，不是跟他辩经，是直接打断他的腿，再把他家里搬空。”
他看向户部尚书金濂。
“金尚书，去年我大明丝绸 瓷器 茶叶，经南洋销往西夷，总额多少？”
金濂对数字门儿清，张口就来。
“回殿下，据市舶司上报，官营加上各商行，总帐当在三百万两白银之上。其中，以佛郎机国与西班牙国商船为最。”
“三百万两。”
朱见济点了点头。
“这只是到了南洋的价格。转手到了他们那块地方，价格怕是要翻上十倍不止。”
“这，就是他们不惜万里而来，甚至敢在父皇身上动心思的底气。”
他猛的一拍桌案。
茶杯都跳了起来。
“孤今日，就是要抽了他们的底气！”
他从案上拿起一份早就拟好的文书，掷在桌上。
“传孤之令，颁布对西夷贸易管制法案！”
“第一条：自即日起，凡悬挂西班牙王国旗帜之商船，入我大明各港口，所有货物，一律征收十倍关税。缴，则放行。不缴，则驱逐！”
“第二条：着南洋总督府传檄马六甲 满者伯夷 旧港等一应盟国藩属，片帆不得入吕宋！凡丝绸 瓷器 茶叶 香料等一切货物，全面禁运！有敢私通者，以通敌论处，靖海舰队可先斩后奏！”
“第三条：将此法案内容，知会佛郎机驻澳门贸易代表。告诉他们，我大明开辟的新航路，只会对朋友开放。至于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让他们自己选。”
这份法案，字字带血，霸道得不讲道理。
“殿下，这。。。这简直就是国书，是宣战啊！”
老侍郎的嗓子都变调了。
“宣战？”
朱见济笑了。
“不，王大人。这不是宣战，这叫贸易争端。”
他扫视众人，每个字都砸在他们心上。
“我大明的海。”
“我大明的关。”
“我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
“他们爱来不来。”
“这，叫主权！”
“听清楚了。”
“孤给你们半天时间，把这份法案，变成兵部 户部 礼部的三部联合堪合文书，以最快速度，发往广州 泉州 宁波，还有南洋！”
他最后盯住陈安澜，眼里的温度都结了冰。
“靖海舰队，全部出港。”
“告诉弟兄们，枪炮都擦亮了。”
“有不长眼的，就给孤把它打烂在海上！”
七日后，广州。
市舶司码头，人声鼎沸，船帆如林。
一艘挂着红黄条狮子旗的西班牙三桅盖伦帆船，破开水面，蛮横的撞进珠江口。
船长佩雷斯是个络腮胡壮汉，脖子上的金链子晃的扎眼，看谁都像看脚下的蚂蚁。
他跳上码头，带着两个随从，大摇大摆的走向市舶司的报关衙门。
“哈，我又回来了，大明的丝绸在向我招手！”
佩雷斯对着身边的通译大笑。
“这次我要装满三个船舱，回到里斯本，就能换一座带花园的城堡！”
衙门里。
钱峰，西厂提上来的新任市舶司提举，端着茶杯，眼皮都没抬一下。
“大人，西班牙的圣地亚哥号，船长佩雷斯前来报关。”
一名属官恭敬的递上货单。
佩雷斯瞥了钱峰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银币，扔在桌上。
叮的一声脆响。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老规矩，我的朋友。”
他通过通译，懒洋洋的说道。
“货单你们自己看，快点办，我的水手们还等着去城里找乐子。”
钱峰放下茶杯，看都没看那袋银币，只是将朱见济签发的管制法案抄本往前推了推。
“佩雷斯船长是吧？来得正好，我大明刚刚颁了新法。”
钱峰语调平淡，听不出一点波澜。
“贵船所载货物，价值约两万三千两白银。按旧例，抽百分之五的税，当缴一千一百五十两。”
佩雷斯不耐烦的点了点头。
钱峰脸上突然有了点笑意，但那笑意让人发毛。
“但按新法，”
他慢条斯理的说道。
“凡悬西班牙国旗者，税，加十倍。”
他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一拨。
“所以，你这次，需要缴纳的关税，总计是。。。一万一千五百两白银。缴清，即可卸货。现金 银票，我们都收。”
空气瞬间凝固了。
佩雷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多少？”
“一万一千五百两。”
通译战战兢兢的翻译。
“大人说。。。十倍。”
“十倍？！”
佩雷斯的嗓门炸开。
“你们疯了？！这是抢劫！这是无耻的勒索！我要见你们的总督！我要向你们的皇帝抗议！”
他暴怒的一拍桌子，唾沫星子乱飞。
钱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他比佩雷斯矮一个头，气势却死死压住了对方。
“抗议？可以啊。”
他掏了掏耳朵，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不过我得提醒你，这道法令，就是我大明太子殿下亲颁，皇帝陛下御准的。你想抗议，可以直接游到京城去试试。”
他凑近佩雷斯，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
“还有，别在我这拍桌子。”
“我大明的桌子，金贵着呢，拍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最后，”
钱峰眼里杀气一闪而过。
“给你两个选择。”
“一，立刻掏钱。”
“二，立刻滚蛋。”
“我的耐心，不太好。”
佩雷斯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话顶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活了半辈子，从没受过这种羞辱。
“你。。。你这是在向伟大的西班牙王国宣战！”
他色厉内荏的吼道。
“是吗？”
钱峰笑了。
也就在这时，衙门外传来一阵整齐划一，地动山摇的脚步声。
佩雷斯扭头，整个人都傻了。
不知何时，在码头上，已经站满了身穿黑色铁甲，手持迅雷铳的靖海舰队士兵。
更远处的海面上，几艘庞大的无畏级战舰，黑洞洞的炮口调转过来，对准了他的圣地亚哥号。
佩雷斯浑身冰凉，从脚底麻到头顶。
那是什么贸易争端。
那是赤裸裸的战争威胁！
一个不字卡在喉咙里。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炮口，炮口后面，是死亡。
“我。。。我们走！”
佩雷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带着两个同样吓傻了的随从，连滚带爬的跑出了衙门，狼狈的窜回自己的船上，砍断缆绳，仓皇的调头逃离。
看着那艘船逃命似的背影，钱峰哼了一声。
关税，是剑。
剑，已经出鞘。
马六甲，大明总督府。
朱见济亲自督造的这座府邸，如今就是整个南洋的权力中心。
靖海舰队南洋分舰队司令，兼南洋总督陈安澜，此刻正坐在他的总督宝座上。
他手中拿着的，正是那份用火漆加急密封的管制法案。
殿下，葡萄牙领事阿方索 马六甲苏丹马哈茂德，以及二十几位控制了整个南洋香料贸易的园主，全部到齐。
陈安澜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将法案高高举起。
“诸位，今日请各位来，是为宣布一道来自大明皇太子殿下的最新政令。”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自即日起，我大明与南洋所有盟友，将对吕宋地区的西班牙人，实施全面贸易禁运。”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炸了锅。
苏丹马哈茂德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去。
那些香料园主更是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这禁运，可是断了他们一条不小的财路。
只有葡萄牙领事阿方索，脸上藏不住的得意。
西班牙人倒霉，他们葡萄牙人就走运。
“肃静！”
陈安澜一拍惊堂木，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扫视众人，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
“各位的顾虑，太子殿下早有预料。”
“凡因此次禁运，导致货物积压亏损者，我大明皇家商行，将以市价全额收购。”
“并且，”
他话锋一转，抛出一个更具诱惑力的筹码。
“从今天起，所有与我大明签约的商船，在广州的关税，再减半成！”
这话一出，下面那些园主商人的呼吸都粗重了。
一边是可能会得罪西班牙人的风险。
一边是来自大明帝国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和政策优惠。
这道选择题，傻子都会做。
“我等，谨遵大明号令！”
苏丹马哈茂德第一个站出来，识时务的表了态。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阿方索更是笑开了脸。
“总督大人请放心，我葡萄牙的商船，连一粒胡椒都不会卖给那些该死的西班牙人！”
陈安澜面色稍缓。
他看向窗外，远方的海面上，靖海舰队南洋分舰队的战舰一字排开，炮口森然，对着海面。
“很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太子殿下的意志，就是这片海的规矩。”
“谁敢破坏规矩，这支舰队，会教他怎么做人。”
吕宋，马尼拉。
西班牙总督的官邸里，空气闷的让人喘不过气。
吕宋总督唐·米格尔的脸黑的能滴出墨水，他将手中的水晶杯狠狠摔在地上。
“已经半个月了！半个月了！”
他对着属下咆哮。
“为什么一艘来自大明的商船都没有？！我们的丝绸呢？我们的瓷器呢？难道都被该死的海盗抢光了吗？！”
“总督阁下。。。情况。。。可能比这更糟。”
一名贸易官，声音都在抖。
“我们派出的探子回报。。。广州 泉州 宁波。。。所有的大明港口，都对我们关闭了。”
“马六甲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大明总督召集了所有人，宣布对我们进行全面禁运！现在，别说是丝绸，我们连一船香料都买不到了！”
“禁运？！”
唐·米格尔吼了出来。
“凭什么？！就凭那个孱弱的东方帝国？！”
他一拳砸在桌上。
那个在他眼里任人拿捏的古老帝国，竟然敢对伟大的西班牙亮出獠牙！
没人回答他。
一股无形的窒息感，从东方飘来，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
一条无形的经济绞索，正死死的套在了吕宋的脖子上。
并且，越收越紧。
而在万里之外的京师。
朱见济平静的站在一幅全新的地图前。
那是一幅极其详尽的，关于吕宋全岛的地图。
上面不仅标注了山川河流 港口要塞，还用朱砂圈出了几个特别的区域。
那些区域，被标注为唐人街和金矿场。
“经济封锁，只是为了让他们流血。”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朱砂圈上，手指敲着桌面。
“而真正致命的，是插进他们心脏的刀。”
他伸出手指，在那片密密麻麻，标注着华人矿工居住地的区域，重重的一点。
“现在，是时候。。。唤醒这头沉睡的雄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