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能想象出此刻忠勇侯府“听澜轩”里的景象：名贵的琉璃酒杯东倒西歪，西域来的葡萄酒泼洒在价值连城的波斯地毯上；
轻纱帐幔里，靡靡之音缠绕；
而那位侯爷，大概正醉醺醺地搂着美人，嘲笑着皇宫里的焦头烂额。
自从东征大军出发，他劝谏失败后，就彻底放纵自己，沉溺于享乐，形同自暴自弃。
一个心灰意冷、自我放逐的“奇人”，就算有办法，此刻又怎能依靠？更何况，他那份看透未来的“狂言”，本身就带着不可控的危险。
另一个身影清晰地取代了江逸风的颓影——英国公李积。
三朝元老，战功赫赫，对北方边境了如指掌。
之前，他正是奉了自己的密令，调动军队以雷霆手段解决了辽东的隐患，也因此被皇帝顺势剥夺了大部分兵权，闲居在家，他心里会没有怨气吗？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武曌心底掠过。
但她随即想起太宗皇帝对他的评价：“公忠体国，至诚无贰”。
这份沉甸甸的“忠”字，是帝国需要的支柱。
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只有这样经历过无数风浪、根基深厚的老将，才能在惊涛骇浪中稳住局面。
他的那点怨气，在国事面前，或许微不足道。
更重要的是，他对北方那些部落、山川地理、如何攻守的了解，朝中恐怕没人比得上。
“李辅国。”武曌清冷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
她身后的心腹宦官李辅国立刻躬身趋前，如同她的影子。“立刻去英国公府，宣李积入宫觐见。马上。”
“遵皇后殿下懿意，”李辅国干脆地应道，转身快步走入雨幕之中。
雨还在下，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武曌没有回殿，就站在廊下，望着迷蒙的雨幕。
远处宫殿的轮廓在雨雾中模糊不清，就像此刻北方不明朗的局势。
手里那份来自朔方的绢布，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微温，却依然透着边关刺骨的寒意。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回廊尽头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碎了雨声的单调。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过雨幕和宫门的守卫，出现在视线中。
李积来了。
他身上深紫色的国公常服，肩膀和下摆已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更深。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那是数十年沙场生涯留下的印记。
那双眼睛，此刻沉静如深潭，却又隐隐透着一股被压抑的锐气。
他快步上前，在武曌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躬身行礼：“臣李积，奉召觐见皇后殿下。”
声音不高，却沉稳有力，穿透雨声。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脚下的金砖上，没有惊慌，没有怨气，也没有因为冒雨赶来而显出的狼狈。
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武曌的目光扫过他湿透的肩膀和依旧挺直的脊背，审视着这份平静。
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司空免礼。这么急叫你来，不为别的。”她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李积，“铁勒九姓，反了。婆闰死了，比粟毒当上了新首领，联合了仆骨、同罗等部落，北疆已经燃起战火。”
“铁勒九姓……”李积低声重复了一句，一直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慑人的光芒，如同沉睡的猛虎被惊醒。
那光芒锐利无比，让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他脸上的平静被一种极度的专注取代，眉头紧锁，仿佛瞬间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片遥远的、风雪交加的北方大地。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疑问，沉声道：“请皇后殿下移步偏殿。这等军国大事，需要舆图，才能说清楚。”
偏殿内，一幅巨大的北疆地图已经悬挂在檀木屏风上。墨线勾勒的山川河流，朱砂点染的城池关隘，在烛光下显得肃杀而宏大。
阴山山脉横贯东西，大漠戈壁辽阔无边，黄河像一条血脉蜿蜒流淌。
李积大步上前，径直走到地图前。
他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布满老茧的手指，像铁尺一样精准地指向地图西北方向，一个标着胡族牙帐标志的地方。
“殿下请看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回纥牙帐，婆闰刚死，比粟毒刚上位，根基不稳，这既是我们的机会，也是最危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