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面前,那道戴着傩面的身影——忠勇侯江逸风,静立如渊,默然无声,唯有面具眼孔中透出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因激动、或因不安而微微绷紧的脸庞。
没有慷慨激昂的训话,没有明确的任务告知。
考验,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骤然开始。
一名看似憨厚的火长突然凑近一名士卒,低声许诺重金,欲探听其家中隐私;
另一处,两名校尉毫无征兆地厉声呵斥一名士兵,诬其偷盗军械,观察其是慌乱失措还是据理力争;
有人被蒙眼带入一间堆满杂乱文书舆图的密室,只给予极短时间,令其找出指定的关键信息;
更有人在于不知情下,饮下掺有微量特制药物的清水,于神思恍惚、视线迷离之际,被反复盘问对朝廷、对圣人的忠诚,以及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与恐惧……
种种手段,诡谲莫测,直指人心最幽微处的弱点与忠诚的底线。
值房内时而响起压抑的争辩,时而传来因药物作用而含糊不清的呓语,更有被淘汰者面色惨白、汗出如浆地被无声带离。
这哪里是遴选精锐,分明是地狱般的炼心之旅。
唯有一人,自始至终,眼神清亮如寒星。
面对诱惑,他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讥诮;
面对构陷,他逻辑缜密,言辞清晰,从容不迫地洗刷污名;
身处陌生环境,他如猎豹般迅捷地捕捉有效信息,记忆之精准令人咋舌;
即便神识因药物而微微摇曳,对核心机密的守护却如同本能,甚至能下意识地编织出完美的谎言。
此子,正是卢照邻那年仅十七、平素看似跳脱不羁的幼子——卢永。
江逸风于傩面后微微颔首。
此子心志之坚、机变之敏,远超其年龄,更非其两位谨守礼法的兄长可比,确是执行那桩绝密任务的绝佳人选。
“卢永。”
“在,”少年声音清越,带着未经世故却异常坚定的锐气。
“自即刻起,你便是‘潜蛟’小队队正。
其余九人,皆为你的部属。
他们将自北衙名册抹去,从此,你与他们直接听命于本侯。
所行之事,乃帝国最高机密,纵骨肉至亲,亦不得泄露半分,可能做到?”江逸风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的严肃。
卢永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铿锵:“卢永,誓死效忠陛下,效忠侯爷,刀山火海,为我大唐,绝不辱命。”
卢永自此便似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初时,卢照邻只道幼子军中历练,虽牵挂,尚能忍耐。
然一月、两月过去,竟连只言片语的家书都未曾捎回,遣人去北衙打听,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含糊其辞的“执行军务,归期未定”。
卢照邻心中的不安日益加剧,渐渐化作焦灼。
他对此三子期望殷切,虽恼其不喜经史,偏好奇技淫巧,舞枪弄棒,然深知其天资聪颖,绝非池中之物。
他一心盼其能收敛心性,潜心攻读,待后年科举,即便不能金榜题名,搏个明经出身,再凭自己这些年积攒的清望与人脉,为其在秘书省、弘文馆谋一清贵闲职,光耀门庭,方是书香门第的正途。
如今这般不明不白地消失,岂非荒废学业,断送前程?
这一日,卢照邻再也按捺不住满心忧愤,径直闯到了江府,连门房通报都等不及,便直入中庭。
“江逸风,你给我出来。”卢照邻须发微张,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颤音,“你将我家三郎弄到何处去了?
他年少顽劣,若有开罪之处,老夫代他向你赔罪、要打要罚,冲老夫来。只求你放他归家,让他安心读书备考。”
江逸风闻声而出,见是老友,便挥手屏退左右惊慌的仆役,将卢照邻请入花厅。
厅内焚着淡雅的檀香,却驱不散卢照邻心头的燥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