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名身着宫中品级服饰的内侍手持明黄卷轴,稳步走入,身后跟着几名小太监。内侍目光扫过房间,在沈知意和梁仕初身上定格,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沈氏女知意,秉性柔嘉,贞静持躬,于南疆之地,协查异闻,助推王化,甚慰朕心。特封为安平县主,食邑三百户,赐珠冠霞帔,以彰其德。”
“梁卿仕初,忠勇可嘉,智略深稳,奉旨南下,探察苗疆,肃清奸佞,更觅得异木神株,献于御苑,功在社稷。特晋封为征南将军,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钦此——”
圣旨的内容如同惊雷,在沈知意耳边炸开。安平县主……协查异闻,助推王化?这轻飘飘的八个字,就将她在苗疆经历的那些生死挣扎、爱恨纠缠全然掩盖,定性为一场“协查王化”的功劳?而那棵被强行从巫滕寨挖走、承载着无数秘密与血泪的神树,也成了梁仕初“功在社稷”的证明?
她下意识地看向梁仕初,他已然躬身谢恩,双手接过圣旨,姿态从容,面色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已在他预料之中。他甚至侧过头,对她投来一个温和的、带着鼓励意味的眼神。
“臣(女)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梁仕初的声音清朗沉稳。沈知意在他的目光示意下,也只得跟着虚弱地叩谢,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荒谬。
内侍宣旨完毕,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恭贺话,便带着人离去。病房内恢复了短暂的安静,气氛却变得有些微妙。
沈母自然是喜不自胜,拉着沈知意的手,激动得眼眶又红了:“意儿,你听到了吗?陛下封你做县主了!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啊!还有仕初,年纪轻轻便是征南将军了,真是年少有为……”
梁仕初谦逊地笑了笑:“伯母过誉了,此番皆是陛下隆恩,也是……知意妹妹福泽深厚,方能遇难成祥,化险为夷。”他话中有话,目光再次落在沈知意身上,带着探究。
沈知意只觉得那“福泽深厚”四个字无比刺耳。她垂下眼眸,避开他的视线,低声道:“我有些累了。”
沈母和梁仕初见她脸色确实依旧苍白,便也不再久留,嘱咐她好生休息,退出了病房。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意在太医院的精心调养下,身体逐渐恢复。她被迫换上了京华贵女的绫罗绸缎,住回了沈府那座精致却沉闷的闺阁。安平县主的封号让她一时间成了京城贵女圈中谈论的焦点,各种宴请、拜访络绎不绝,但她皆以身体未愈推拒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庭院中熟悉的景致,眼神却空洞地飘向南方。京城的一切似乎都与离开前别无二致,繁华,有序,充满了权力的香气与规则的束缚。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她身体里仿佛空缺了一块,不是伤痛,而是某种联结被硬生生斩断后留下的、无声的嘶鸣。心口那子蛊似乎也沉寂了下去,不再有剧烈的疼痛,只余下一种绵绵不绝的、细微的钝痛,提醒着她那段并非梦境。
偶尔,她会听到宫中人传来的闲谈。关于那棵从南疆运回的“神树”,被陛下亲自下令,移植于御花园最深处的“奇珍苑”,派了最有经验的花匠精心照料。
然而,奇珍苑传来的消息却并不美妙。
据说,那棵神树自移入御花园后,便始终蔫蔫的,毫无生气。任凭花匠如何浇水施肥,保持土壤湿度,它的叶片依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边缘开始卷曲、发黄。更令人不安的是,它那原本在苗疆散发着奇异微光的脉络,在京城清澈的阳光下,却显得黯淡无光,仿佛内在的精气神正被这片陌生的土地一点点抽离。
有胆大的小太监私下议论,说曾在深夜路过奇珍苑时,听到那树下传来若有似无的、类似叹息的呜咽声,吓得人毛骨悚然。还有值守的侍卫声称,月圆之夜,曾看到神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诡异地凝结出并非露珠的、暗红色的液滴,散发着极淡的、类似血液的腥气,但天亮后便会消失无踪,查验不出任何痕迹。
这些流言蜚语自然不敢传到陛下耳中,但却在宫人们之间悄悄流传,为那棵来自异域的古树蒙上了一层更加神秘而不祥的色彩。
沈知意听到这些传闻时,正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未看进去。她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生长得正好的西府海棠,花开似锦,热烈而张扬。
可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巫滕寨那棵盘根错节、枝叶遮天,流淌着诡异汁液,在月光下仿佛拥有自己呼吸与心跳的神树。它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被精心规划、被皇权笼罩的御花园。它的枯萎,像是一种沉默的抗议,又像是一个必然的结局。
就像她一样。
她被封为县主,享尽荣华,看似回到了命定的轨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一部分灵魂,或许已经永远留在了那片弥漫着山雾、回荡着银铃声响的深山里,伴随着那个身影寂寥、目光哀恸的苗疆少年,一同死去了。
她轻轻按住又隐隐作痛的心口,那里,子蛊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再次传来一阵微弱却持久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