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发放的特制祈福牌是浅原木色的,打磨得光滑,系着统一的明黄色丝绦,旁边备好了笔墨。周遭的人们或凝神思索,或含笑低语,纷纷在木牌上写下自己的祈愿——无非是祈求家族昌盛、仕途顺遂、身体康健或是觅得良缘之类。
苏婉清还在为只能许一个愿望而耿耿于怀,小嘴撅得老高,拿着笔愁眉苦脸地斟酌:“只能写一个……写哪个好呢?哎呀,好难选啊!” 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清冷如谪仙的乌执,脸颊微红,似乎某个愿望呼之欲出,又羞于落笔。
就在沈知意拿着那枚制式木牌,心中百转千回,不知该写下何种愿望之际,梁仕初竟亲自走了过来。
他身后跟着一名手托漆盘的宫人,盘中放着数支与众人手中无异的祈福牌,还有笔墨。
“知意妹妹,婉清妹妹,”梁仕初笑容温煦,目光在掠过乌执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恢复自然,“这是特为几位准备的祈福牌,可在此处写下心愿。”
他亲自从宫人手中拿起木牌,一一递到他们手中,态度亲切得无可挑剔,仿佛只是对相熟之人的格外关照。然而沈知意却能感觉到,他那看似随和的目光下,隐藏着一种锐利的审视,尤其是在将木牌递给乌执时,那停留的刹那,几乎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乌执接过木牌,指尖与梁仕初的微微一触,随即分开。他依旧是那副空茫的模样,对梁仕初刻意的亲近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头看着手中光滑的木牌。
苏婉清还在为自己那堆“无用武之地”的桃木牌闷闷不乐,撅着嘴接过了梁仕初递来的牌子,小声嘟囔:“只能写一个……也太难选了……”
沈知意握着手中微凉光滑的木牌,指尖有些僵硬。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乌执,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牌,雾气弥漫的眸子里一片空茫,似乎也不知该从何下笔。
她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提起笔。笔尖悬在木牌上方,却久久未能落下。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父母的期许,家族的安稳,自身的处境,还有身边这个巨大的、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隐患……哪一个才是她此刻最真切的心愿?
最终,她垂下眼睫,笔尖移动,极其迅速地、带着一丝潦草地写下了四个字——
“安宁顺遂”。
她只想求一份平静,哪怕只是暂时的。
写完,她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轻轻将笔搁下。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的乌执,竟已拿起笔。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带着一种不确定的生涩,仿佛连握笔都需要重新适应。
沈知意并未在意,只当他是不知该写什么,或是不会写复杂的汉字。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目光移开时,却见乌执的笔尖,竟稳稳地落在了木牌上。
几乎没有犹豫,便在那小小的木牌上落笔书写。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生涩,仿佛每一个笔画都需要耗费心力,但笔尖划过木牌的轨迹,却异常稳定。
沈知意心中诧异,忍不住微微侧目看去。
只见那月白色的宽大衣袖下,他修长的手指稳稳执着笔,在棕褐色的木牌上,一笔一划,勾勒出八个方正却隐隐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劲瘦风骨的汉字——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沈知意的呼吸猛地一窒,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这八个字……笔迹虽略显僵硬,带着一种初学般的工整,但结构准确,绝非胡乱涂画!
更重要的是,这八个字所蕴含的……是何等沉重而执拗的誓言!
这哪里是一个失忆之人会写出的心愿?!这分明是……分明是那个在神树下与她交心、在囚禁中对她偏执、在绝望中依旧用目光追随她的乌执,才会有的那种刻入骨髓的执念!
他什么时候……会的汉字?还写得如此……准确?是失忆前残留的认知?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偷偷观察、学习过?
无数个疑问如同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看到这八字内容时,心底那瞬间涌起的、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恐慌。
然而,当她对上乌执那双眸子时,里面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郁雾气,空茫,困惑,甚至在他写完这八个字后,他自己也低头看了看,眉头微微蹙起,仿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写下这些。
“姐姐,”他抬起头,看向脸色煞白、眼神惊骇的沈知意,将木牌往她面前递了递,语气带着一种寻求确认的茫然,“这样写……对吗?”
他的反应,不像伪装。
沈知意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演戏的痕迹,却只看到了一片混沌的无辜。
“你……”沈知意喉咙发干,声音都有些哑,“你何时学会写这些字的?”
乌执歪了歪头,脸上是纯粹的困惑,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只是低声道:“不知道……它自己,就写出来了。”
它自己……就写出来了……
沈知意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翻涌的心绪。她不能再深究下去,否则她怕自己会当场崩溃。
“……没什么,很好。”她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怕自己眼底的惊惧泄露了太多情绪。
一旁的苏婉清也凑过来看,当她看清乌执木牌上的字时,先是惊艳于那工整却自带风骨的笔迹,随即品味出那八个字的含义,脸上顿时飞起更浓的红霞,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沈知意,压低声音,带着无比的羡慕与激动:“天呐……生死相依,不离不弃……阿执弟弟他……他真是……太……”
她“太”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词语,只觉得心跳加速,看向乌执的眼神更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憧憬。
沈知意却完全没有她那般旖旎的心思,只觉得那八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她几乎是仓促地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也不敢再问。
苏婉清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在牌子上写下了“觅得如意郎君”,写完后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轮到小卓雅,她够不到放置笔墨的高案,急得直跺脚。沈知意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小女孩握着对她来说还有些粗的毛笔,小脸绷得极其认真,歪歪扭扭地,用稚嫩的笔触,写下了几个勉强能辨认的字:
乃妮放心,阿雅乖乖。
看着这单纯而懂事的愿望,想到卓瑶如今的处境,沈知意鼻尖一酸,心中微软。她帮小卓雅把笔放好,柔声道:“阿雅真乖,乃妮知道了,一定会放心的。”
梁仕初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脸上依旧是完美的温和笑容,目光在沈知意苍白的脸和乌执手中的木牌上流转片刻,却并未多言,只是笑道:“既然写好了,便去挂上吧。神树有灵,定会庇佑诚心之人。”
苏婉清早已写好了自己的心愿,正雀跃地等着。小卓雅拉着沈知意的衣角,踮起脚尖,努力想将木牌挂到指定的、对于她来说过高的树枝上,却怎么也够不着,小脸上满是焦急。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强行收敛起所有翻腾的情绪,弯下腰,从小卓雅手中接过那枚写着歪歪扭扭几个字的木牌,柔声道:“阿雅乖,姐姐帮你挂。”
她伸出手,将那小木牌小心翼翼地、稳稳地挂在了低垂的枝桠上。嫩绿色的新叶近在咫尺,那过于鲜亮的颜色,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然后,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逃避般的匆忙,将自己那块写着“安宁顺遂”的木牌,挂在了旁边。
最后,她的目光,终究还是无法避免地,落在了乌执手中那块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木牌上。
乌执学着她的样子,走到树下,抬手,将那块写着“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木牌,挂在了与她相邻的枝头。
两块木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
一块祈求着逃离与平静。
一块烙印着纠缠与永恒。
如同他们之间,那早已注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