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流程试行不过三四日，混乱与抱怨已如夏日蚊蚋，嗡嗡营营，不绝于耳地绕着马伯庸打转。他心知肚明，时机稍纵即逝，不能再被动等待。凤姐的耐心向来有限，若迟迟不见整顿的成效，自己这“献策之功”怕转眼就要变成“生事之过”，届时第一个被推出去平息众怒的，就是他自己。
他沉住气，不再像个救火队员般四处扑救零星火苗，转而开始有目的、有选择地收集“弹药”。目标必须精准：要抓，就抓那个跳得最欢、影响最坏，而其背景又恰好能让凤姐下得去手、足以立威的。平儿那句‘树大招风’的提醒言犹在耳，目标不能太小，小了如同隔靴搔痒，立威不足；更不能太大，大了牵扯过广，利益盘根错节，反而会引火烧身，无法收场。
库房的老黄资历太深，牵一发可能动及琏凤院日常运转的根基；采买的钱启是个笑面狐狸，滑不溜手，难抓实实在在的把柄。他的目光在名册上逡巡，最终，牢牢锁在了一个人身上——负责府中部分杂物采办、向来与来旺家走得极近的管事，周瑞的干儿子，人送外号周胖子。
这周胖子仗着干爹周瑞的几分脸面，管着些油水丰厚的零碎采买，平日里眼睛便快长到头顶上。对新规抵触最明显、言辞最不逊的就有他，交上来的单子不是鬼画符便是故意缺项漏项，马伯庸前日派人去问，他还阴阳怪气地顶了回来：“忙得脚不沾地！哪能面面俱到？马管事若是看不惯，干脆自个儿来替我干了这差事？”
就是他了。 身份够分量，动了他，足以敲山震虎，让周瑞和来旺家的残余势力掂量掂量；人又够蠢笨张扬，把柄一抓一个准，正是杀给那群观望的“猴”看的最合适的那只“鸡”。
马伯庸不再浪费口舌提醒，只暗中吩咐了一个机灵又曾受过周胖子腌臜气的小厮，格外留意周胖子经手的每一次采买。他自己则一头扎进近期的账册堆里，细细核查周胖子过往的账目记录，寻找可能的破绽和规律。
机会很快便来了。这日，周胖子大摇大摆地交来一张采买文具的单据，总价五两银子。马伯庸拿起一看，品名栏只潦草地写着“纸笔文具若干”，单价、数量、规格全无，依旧是我行我素。
“周管事，”马伯庸抬眼，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按奶奶亲定的新规矩，这单子需得写明细了，库房方能凭单收货，账房也才能依单入账核销。”
周胖子挺着肥硕的肚腩，满脸的不耐与轻蔑：“哎哟我的马大管事！这点子零零碎碎的东西，怎么写得那么细致分明？不过就是府里常用的笔墨纸砚，街面上都是这个价！您就高抬贵手，赶紧批了是正经，库房那边还等着用呢！”
“是吗？”马伯庸拿起那张单据，缓步踱到他面前，目光如矩，“可我依稀记得，前儿林之孝大哥采买同样一批府学里用的文具，名目清楚，统共只用了三两七钱。这才过去两天，莫非市面上的行情，就涨了这许多？”
周胖子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强自镇定道：“那…那必是采买的品类不同！我这次买的，可都是上好的…”
“上好的？”马伯庸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像一把把小刀子，连环递出，“上好的什么品类？是湖笔还是宣笔？是宣纸还是麻纸？各种品类各买了多少？单价具体是多少？烦请周管事一一说明，我也好据实记录，方便日后奶奶查问。”
“这…这谁记得那么清楚！大概就是…”周胖子额头开始冒汗，支支吾吾。
“周管事，”马伯庸声音蓦地一沉，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这新规矩，是二奶奶亲自定下的。你这单子，一不合规，二价格存疑。我今日若徇情批了，日后二奶奶查问起来，这‘担待不起’的罪名，是你来扛，还是我来扛？”
听到马伯庸再次抬出王熙凤，周胖子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但嘴上仍不肯服软：“你…你少拿二奶奶来压我！以往…以往都是这么办的，也从没出过岔子！”
“以往是以往，现在是现在。”马伯庸不再看他，将那张问题单子轻轻放在桌案一角，语气斩钉截铁，“这张单子，不合规制，我不能批。东西，没有合规单据，库房也断不能收。周管事何时将这单子补全了明细，说清了价格来源，何时再来办理。”
周胖子碰了个硬钉子，脸涨成了猪肝色，狠狠瞪了马伯庸一眼，一把抓起那张单子，悻悻而去。马伯庸知道，他绝不会老实去补什么明细，多半是急着去找他干爹周瑞，或是来旺家留下的那些关系搬救兵，或是想别的法子施压。
果然，接下来两天，周胖子那边没了动静，既不补单，也不见他再来理论。但马伯庸派去的小厮却回话，说有人瞧见周胖子家的婆娘，前儿个刚去银楼得意洋洋地打了支分量不轻的新银簪子。
马伯庸心中冷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等的东风，很快就借着另一件事的由头，吹了过来。
这日清晨，正是王熙凤在议事厅定期听各处管事回话的日子。厅内气氛肃穆，凤姐端着茶盏坐在上首，面沉如水地听着底下人禀报事务，时不时犀利地问上一句，直指要害，逼得回话之人冷汗涔涔，满厅人等无不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轮到马伯庸上前，他先是不卑不亢地例行公事，报了几句新流程“初步推行，众人正在慢慢适应”的套话。王熙凤听着，只从鼻子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带着审视。
马伯庸见铺垫已够，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为难与郑重：“只是…有一事，关乎奶奶亲定新规的体面与威信，小人思前想后，不敢隐瞒，亦不敢擅专，特此禀明，请奶奶示下。”
“讲。”王熙凤眼皮一撩，精光乍现。
马伯庸从袖中不慌不忙地取出周胖子那张问题单据，并附上一张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写满近日市面上同类文具合理价位的对比纸条，由侍立的小丫鬟恭敬呈上。
“前日，采办管事周瑞上交此单，声称采买文具一批，耗银五两。按奶奶新规，凡采买事项，须得品名、数量、单价明细清楚，方可入库报账，便于核对，杜绝混淆。然而，此单品名模糊，数量、单价一概阙如，小人依规令他补全，周管事却以‘以往皆如此’、‘琐碎记不清’等由推搡拖延，至今未能办妥。小人职责所在，不敢懈怠，私下略作核实，发现即便采买同等文具，林之孝大哥前日经办，条目清晰，统共只报三两七钱。两相对照，差价逾一两三钱之巨，且新规形同虚设。此事虽涉银钱不多，然规矩伊始，便遭如此轻慢，关乎奶奶新政推行之根基，小人位卑权轻，实不敢擅专，唯有据实禀报，请奶奶圣意独断。”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周全，半字不提可能的贪墨，只紧扣“公然无视新规”、“价格存疑”两点，巧妙地将问题的性质，从一桩普通的采买纠纷，拔高到了“挑战王熙凤权威”、“阻碍改革推行”的层面。
王熙凤是何等人物？目光在那张漏洞百出的单据和条理清晰的价目对比上一扫，心里立刻跟明镜似的。她正为新规推行不力、底下人阳奉阴违而暗自恼火，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下狠手立威，这周胖子就自己蠢乎乎地撞到了枪口上！打周胖子的脸，就是打他干爹周瑞的脸，更是敲打那些与来旺家牵扯不清、近来颇有些不安分的旧人！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凤姐脸色骤然一沉，仿佛乌云罩顶，猛地将那单据往炕几上重重一拍！声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好个‘以往皆如此’！好个‘记不清’！我看他是安逸日子过久了，昏聩糊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凤眸含煞，凌厉如刀锋般扫向下方，“周瑞呢？让他那个不成器的干儿子，立刻给我滚进来！”
不多时，周胖子连滚带爬地进了议事厅，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还没等他跪稳，王熙凤夹枪带棒的骂声已然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瞎了你的狗眼！聋了你的猪耳！我三令五申定的规矩，你是半点不放在眼里？写个单子明细，比让你登天还难？还敢拿什么‘以往’来搪塞我！以往府里就是让你们这帮糊涂东西、油滑种子，里外勾连，管得漏洞百出，乌烟瘴气！如今我立了新规矩，整顿家务，你倒敢给我来个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怎么，是嫌如今的差事太安逸了，想换个地方松松筋骨？”
“奶奶息怒！奶奶息怒！小的不敢，小的只是一时…一时糊涂…”周胖子磕头如捣蒜，额上瞬间见了青紫，还想试图辩解。
“闭嘴！”王熙凤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语气愈发森寒，“还敢在我面前扯谎！什么金贵的笔墨纸砚，值当你报五两银子？我看你不是脑子糊涂，是心肠坏了，黑了！打量着我还像以往那般好糊弄，由着你们上下其手，中饱私囊？”
她越说越气，胸脯起伏，直接厉声发落：“来人！把这个蠢材、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我拖到院子外头，结结实实打二十板子！扣他三个月月钱！革了他采办的差事，即刻生效！打完板子，直接撵去马厩，跟着马夫刷马喂草！再让我知道有谁敢坏我规矩，阳奉阴违，这就是榜样！”
令下如山，迅疾如雷霆。周胖子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被两个早已候着的粗壮婆子毫不客气地拖拽了出去，求饶声很快变成了凄厉的惨嚎。满厅的管事、丫鬟，个个噤若寒蝉，低眉顺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触怒了盛怒中的凤姐。
王熙凤余怒未消，目光转向垂手侍立的马伯庸，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做得对。既然立了规矩，就得给我死死地立住！以后再有这等不遵号令、敷衍塞责的，不必事事回我，直接按规矩严办！若有那等倚老卖老、你办不了的，再来回我，我亲自来办！”
“是！奴才谨记奶奶训示！谢奶奶明断！”马伯庸深深躬身，郑重应下，心里那根紧绷了多日的弦，至此才稍稍松弛了几分。
他知道，这借势立威、敲山震虎的第一步，成了。
而厅内众人再看向马伯庸的眼神，已在悄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那些或明或暗的轻视、嘲笑与观望，此刻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审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这位新晋得用、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马管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如此精准狠辣，直击要害，更能恰到好处地请动奶奶的尚方宝剑，借力打力。
这琏凤院的天，怕是真的要变了。而这变天的风，或许，就要从这位马管事手中，率先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