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两三日,那颗因园中风波而悬着的心刚稍稍定下,马伯庸正埋首在一堆琐碎的日用账册里,试图从字里行间理出荣国府这庞大机器的日常脉络。门口光影一暗,平儿身边那个眼生的小丫头又在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声音依旧细细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召唤:“马管事,二奶奶叫。”
马伯庸撂下笔,笔尖在账册上无意间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他眼皮微垂,不动声色地用旁边备着的纸捻小心吸去墨渍,确保不留痕迹,这才起身。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靛蓝褂子,他仔细抚平了衣角每一处细微的褶皱,才跟着那抹瘦小的身影,再次踏入那片威压无形的领域。
这次进屋,感觉又与上次不同。王熙凤竟没像往常那样伏案看账本,只闲闲地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眼风在他踏入门槛的瞬间便扫了过来,带着审视的锐利。平儿静默地侍立在一旁,目光与他有一瞬的交错,平和无波,却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
“给二奶奶请安。”他照例垂首、躬身,礼数一丝不苟。
“嗯。”王熙曼放下茶盏,清脆的磕碰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前儿回话,差事说得明白,是个知道轻重的。”
马伯庸腰弯得更低些,视线落在自己鞋尖前一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奴才愚钝,只晓得据实回话,不敢有半分隐瞒虚饰。”
王熙凤像是没听见他这番谦辞,目光在他微躬的、显得格外顺从的背上停留了片刻,对平儿略一颔首。平儿会意,便从炕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半旧的靛蓝荷包,步履无声地走过来。马伯庸立刻垂下眼睑,视线恰好落在平儿裙摆那不起眼的缠枝莲绣样上,双手却已本能地微微抬起,做出恭谨承接的姿态。
“奶奶赏你的。差事辛苦,这是你应得的。”平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在宣读一道旨意。就在指尖触到荷包粗糙布面的那一瞬,他感到平儿的动作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并非不愿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与告诫。“往后,更需尽心。”
马伯庸双手捧过,指尖一掂,便知里面是几钱散碎银子并一小串铜子。他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带着声音也带了些微不易察觉的颤音,仿佛是激动难以自持:“谢二奶奶厚赏!奴才……奴才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奶奶恩典!”
王熙凤对他这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似乎颇为受用,脸上那点笑意真了些,可那笑意却未真正抵达眼底。她随手从旁边果盘里拈起一颗冰湃过的葡萄,指尖鲜红的蔻丹在莹绿的果皮上轻轻一点,并未用力,那饱满的葡萄便无声地裂开一道细纹,沁出些许汁水。“知道就好。”她语气慵懒,目光却如薄刃般在他身上最后刮过一遍,“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马伯庸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直到转身出了堂屋,才将那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息,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半。
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院廊尽头,王熙凤才嗤一声笑了,指尖点着炕桌,对平儿道:“滑不溜手的小子!你瞧瞧,多大的功劳,到他嘴里三言两语就撇得干干净净,倒显得贾蔷那几个不成器的,真成了顶梁立柱的栋梁了!”
平儿抿嘴一笑,拿起美人锤轻轻为她捶着腿:“懂得藏拙,晓得进退,岂不是比那些有点子本事就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抖擞得尾巴翘上天的强得多?这样的人,用着也放心些。”
“放心?”王熙凤眼风一斜,扫向平儿,带着几分玩味的探究,“你前儿听底下人嚼舌根,不是说他在园子里鼓捣出什么表格账目,瞧着清爽明白,很像个样子么?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全成了别人的功劳,他自己倒像个只会跑腿传话的木头桩子了?”
“许是……他自知根基浅薄,不敢招风,生怕木秀于林。”平儿斟酌着词句,小心回应。
“不敢招风?”王熙凤冷哼一声,将那颗裂开的葡萄丢回盘中,“我看他是太明白‘功高震主’四个字怎么写了!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忍性,心里怕是跟明镜似的。好用,自然是好用的,但也得把缰绳攥紧了,皮鞭备好了。”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赏他这几钱银子,是安他的心,让他晓得跟着我有肉吃;也是给他拴上缰绳,让他记住,谁才是他的主子。下一步,就得瞧瞧这匹‘乖觉’的马,真拉上车,套上辕,能驮多少斤两,又能跑得多快了。”
回到那间狭窄得仅能容身的斗室,关紧门,插上门闩,马伯庸的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才敢缓缓吁出那口一直提着的气。窗外,不知哪个院落隐约传来小戏子们练习的吊嗓子声,咿咿呀呀,婉转凄清,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如墓。
他从墙角一块松动的砖缝里,摸出那个藏着全部家当的小瓦罐,将靛蓝荷包里的银钱倒出,与之前那点微薄的积蓄混在一处。几块碎银,两串铜钱,相碰发出几声叮当轻响,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让他想起被发卖前,那个冰冷的雨夜,人牙子将他和另外几个面黄肌瘦的仆役像牲口一样过秤论价,铜钱砸在秤盘上的声音,也是如此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如今,这赏钱是安抚,是标记,又何尝不是另一副更精巧、更无形的镣铐?王熙凤用这几钱银子,再次把他钉死在“得力且需时刻敲打”的位置上。他几乎能清晰地感到,一条无形的丝线已经牢牢拴在了脚踝上,线的另一端,正紧紧攥在那只涂着鲜红蔻丹、翻云覆雨的手里。
他默默地将瓦罐藏回原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得狭小逼仄的天空。赏钱带来的那点短暂温热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与清醒。
光靠藏拙与表忠,终究是仰人鼻息,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或许,那在大观园里悄然试行、未曾张扬的表格账目,便是一线微光,一个契机……路还长,也更险。他得在这位精明狠辣、恩威难测的琏二奶奶将他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榨干,并彻底沦为随时可弃的棋子之前,找到能让自己真正扎根、乃至最终破局的那口“活气”。
“马管事,二奶奶叫。”声音依旧细细的。
马伯庸撂下笔,笔尖在账册上洇开一个小小的墨点。他不动声色地用纸捻吸了,才起身。依旧是那身半旧褂子,仔细抚平了衣角,才跟着那抹瘦小的身影,再次踏入那片威压无形的领域。
这次进屋,王熙凤竟没看账本,只端着一杯茶,眼风在他进门时便扫了过来。平儿侍立在一旁,目光与他有一瞬的交错,平和无波。
“给二奶奶请安。”他照例垂首行礼。
“嗯。”王熙曼放下茶盏,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前儿回话,差事说得明白,是个知道轻重的。”
马伯庸腰弯得更低些:“奴才愚钝,只晓得据实回话。”
王熙凤像是没听见,目光在他微躬的背上停了停,对平儿略一颔首。平儿便从炕桌抽屉里取出个半旧的靛蓝荷包,走过来递到他眼前。
“奶奶赏你的。差事辛苦,这是你应得的。”平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往后,更需尽心。”
马伯庸双手捧过,指尖一触,便知里面是几钱散碎银子并一小串铜子。他脸上瞬间堆起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神色,声音也带了些微颤:“谢二奶奶厚赏!奴才……奴才定当结草衔环,报答奶奶恩典!”
王熙凤对他这反应似乎颇为受用,脸上那点笑意真了些,随意摆了摆手:“知道就好。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听着脚步声远去,王熙凤才嗤一声笑了,指尖点着炕桌:“滑不溜手的小子!功劳撇得干干净净,倒显得贾蔷那几个成了栋梁了。”
平儿抿嘴一笑:“懂得藏拙,岂不是比那些有点子本事就抖擞强的多?用着也放心些。”
“放心?”王熙凤眼风一斜,“你前儿听的那风声,说他在园子里鼓捣出的什么表格账目,瞧着清爽。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全成了别人的功劳?”
“许是……他自知根基浅,不敢招风。”平儿斟酌着词句。
“不敢招风?”王熙凤冷哼一声,“是太明白‘功高震主’了!这样的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好用,但也得攥紧了。”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算计,“赏几钱银子,是安他的心,也是给他拴上缰绳。下一步,就得瞧瞧这匹‘乖觉’的马,真拉上车,能驮多少斤两了。”
回到那间斗室,关紧门,他才靠着门板,缓缓吁出那口一直提着的气。从砖缝里摸出那个小瓦罐,将荷包里的银钱倒出,与之前的积蓄混在一处,叮当几声轻响。
赏赐是安抚,是标记,也是一道催命符。王熙凤用这几钱银子,再次把他钉死在“得力且需敲打”的位置上。他几乎能感到一条无形的线已经拴在了脚踝上,线的另一端,攥在那只涂着蔻丹的手里。
他收起瓦罐,目光落在窗外那方狭小的天空。赏钱带来的短暂温热早已散尽,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清醒。路还长,他得在彻底沦为棋子之前,找到破局的那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