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病了。
这消息像阵阴风,悄无声息地掠过琏凤院。起初没人在意,一个失宠遭嫌的姨娘,病就病了吧,横竖有善姐“尽心”伺候着。
马伯庸是从小丫鬟们的闲话里听说的,道是尤二姐饮食难进,呕吐不止,人都脱了形。他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这症状……莫不是……
没过两日,预感成了真。贾琏似乎终于记起了这个被他抛在脑后的旧人,许是残存一丝情分,或是听得什么风声,亲自去瞧了一回,出来后脸色便有些异样,随即吩咐人去请太医。
请来的是一位姓胡的太医。马伯庸正捧着一叠单据从廊下走过,见那胡太医被小厮引着往尤二姐院里去。太医留着几缕山羊胡,眼神游移,看着就不太像正经良医。马伯庸心头那点不安愈发沉重。
后来发生的事,如同预设的戏文,一步步走向那个必然的、残酷的终局。
胡太医诊脉后,出来回禀贾琏,话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淤血凝结”、“需通经活络”,开了一剂药方。药很快抓来煎好,送进了尤二姐房中。
再然后,便是那个令人心悸的午后。
马伯庸正在账房核对一批绸缎入库,忽听得尤二姐院子的方向传来一阵隐隐约约、撕心裂肺的哭嚎,那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随即又像是被人死死捂住了嘴,只剩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账房里几个小管事都停了算盘,面面相觑,脸上带着惊疑。有人小声嘀咕:“……那边……是怎么了?”
无人应答。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弥漫开来。大家都不傻,尤二姐病的缘由,请来的太医,以及此刻这动静……串联起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马伯庸手里的笔“啪嗒”掉在账本上,溅开一团墨渍。他脸色煞白,浑身发冷。他几乎能想见那屋里正发生着什么——那个尚未成形的孩儿,正被强行从母体剥离,伴着巨大的痛楚和汹涌的鲜血……
那不止是个孩子,那是尤二姐在这绝望深渊里,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全部的希望。如今,这希望被人用最粗暴阴毒的方式,彻底碾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动静渐息,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反比先前的哭嚎更让人窒息。
傍晚时分,消息终如渗漏的污水,慢慢传开。尤二姐小产了,是个成了形的男胎。胡太医用药过狠,不仅落了胎,还伤了根本,只怕……日后都难了。
“听说血流了满床,人都晕死过去几回……”
“唉,真是造孽……”
“嘘!轻声!不要命了!”
下人们交换着惊恐又带些许怜悯的眼神,却无人敢大声议论。
马伯庸麻木地听着,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了。他坐在那儿,眼前仿佛能看到尤二姐躺在冰冷的床上,面色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那里再无半分光亮,只剩无边无际的死寂黑暗。
希望彻底灭了。对一个深宅女子,尤二姐这般失了依靠、备受欺凌的,没了孩子,几乎等同被判了死刑。
很快,贾琏得了信。他冲进王熙凤正房,马伯庸恰在门外回事,隔着帘子,听见贾琏又惊又怒的吼声:“……好好的怎会小产?!还是男胎!你说!是不是你——”
话未说完,便被王熙凤更高亢、更委屈的声音打断,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我的二爷!你这话可是要冤死我!我这些日子为着她这病,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斋?念了多少佛?太医是你请的,药方是太医开的,如今出了事,你倒来问我?难道是我指使太医害她不成?我便是那等容不下人的妒妇,也该知道那是爷的骨血,是咱们贾家的子孙!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她哭得声嘶力竭,似受了天大委屈。
贾琏被她这番连哭带诉堵得哑口,满腔怒火疑团,对上王熙凤那梨花带雨却寸步不让的眼神,竟生生噎在喉头。他烦躁地跺跺脚,甩下一句:“行了行了!哭什么!”便阴沉着脸,大步冲了出去。
王熙凤的哭声在他身后渐止。马伯庸透过帘隙,隐约见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脸上哪还有半分悲恸,只剩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嘴角似乎还极快地、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
马伯庸迅速低头,心口狂跳,不敢再看。
紧接着,他又见平儿红着眼圈,端着一碗参汤,脚步匆匆往尤二姐院子去。她是这府里,或许唯一一个对尤二姐尚存些许真心怜悯的。
这一幕幕,如同最尖锐的讽刺,狠狠扎进马伯庸眼里、心里。
贾琏那点有限的、自私的伤心;王熙凤那淋漓尽致的、虚伪的做戏;下人们那冷漠的、事不关己的私语;以及平儿那微不足道的、于事无补的善意……
所有这一切,共同拼凑出一幅名为“绝望”的图景。而尤二姐,就是这图景中央,那个被牺牲、被摧毁的祭品。
马伯庸感到一阵彻骨冰凉,不独是恐惧,更有一种深切的、对整个环境的幻灭与愤怒。一条人命,一个未及出世的孩子,在这高门大户里,竟就这般轻飘飘地,成了宅斗的牺牲,甚至激不起多大波澜。
那他呢?他这条蝼蚁般的命,又值几钱?
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掐进掌心,却觉不出疼。只有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这吃人魔窟的念头,如同野火,在他心底疯狂烧灼起来。
必须离开这里。否则,下一个被碾得无声无息的,或许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