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祁天运强压下所有不安,开始仔细琢磨如何“偶遇”赵四。他通过百艺监的渠道,稍微打听了一下。赵四这人,果然如萧大哥所说,是个典型的势利小人,靠着裙带关系在熊府外院混了个采买的差事,油水丰厚,因此养得脑满肠肥,尤其好那杯中之物,几乎是每日无酒不欢,常在西市几家有名的酒肆流连。
祁天运心里有了底。他没有立刻贸然找上门,而是先利用百艺监管事的职权,在几次对熊百奇府上的普通物料供应上,稍稍做了点手脚。
比如,一批供应熊府下等仆役衣物染色的“靛青草”,他故意在验收时,对送货的赵四手下小厮挑剔了几句,暗示成色不足,损耗偏高,但最终又“勉为其难”地盖了章,只是账面记录上模糊处理,让赵四那边可以多报一点损耗,多吃一点回扣。
又比如,一批送往熊府马厩的普通铁料,他故意拖延了一下核验时间,等得赵四派来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才匆匆赶去,陪着笑脸说几句“公务繁忙,赵管事多多包涵”,然后迅速盖章放行,同样在损耗记录上留下了一点可以操作的空间。
这些小事,看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刻意刁难后又放行的别扭,但却精准地传递出两个信息:一,我手里有点小权,能卡你一下,也能放你一马;二,我懂规矩,有些好处,大家可以一起沾。
果然,几次之后,赵四那边也品出点味道来了。这百艺监新上任的小康管事,似乎是个“懂事”的,虽然有点拿腔拿调,但终究是给了方便,让他赵四能多捞些油水。
这一日,祁天运算准了时间,揣着申公礼给的那些金银,直奔西市最有名、也最鱼龙混杂的“十里香”酒肆。他也没进雅间,就在大堂角落里挑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最便宜的浊酒,两碟小菜,慢悠悠地喝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门口。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一个穿着绸缎褂子、挺着个大肚腩、满面油光的中年汉子,带着两个跟班,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这汉子约莫四十来岁,身材不高,却胖得几乎看不到脖子,一张大圆脸喝得红扑扑的,小眼睛眯缝着,透着精明和贪婪,鼻子肥大,说话间喷着酒气,正是赵四!
酒肆伙计显然认得他,连忙笑着迎上去:“赵爷!您来了!雅间给您留着呢!”
赵四打着酒嗝,挥挥手:“老规矩!好酒好菜赶紧上!”说着就要往楼上走。
祁天运看准时机,猛地站起身,装作恰好要离开的样子,迎面撞上了赵四。
“哎哟!”祁天运惊呼一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妈的!走路不长眼睛啊!”赵四身边的一个跟班立刻骂骂咧咧地就要上前。
祁天运连忙拱手,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对不住!对不住!这位爷,小的没看清…咦?您…您不是熊大将军府上的赵管事吗?”
赵四闻言,眯缝的小眼睛打量了一下祁天运,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你是…”
“小的小康子,百艺监的,前几天您府上送靛青草和铁料,都是小的经手核验的。”祁天运陪着笑,态度恭敬又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真是巧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赵管事了!”
赵四这才恍然,想起手下人似乎提过百艺监新来个姓康的小管事,挺“上道”。他脸上的怒气消了些,但依旧带着几分倨傲:“哦…是你啊。怎么,也来这儿喝酒?”
“唉,别提了。”祁天运立刻苦下脸,摆出一副愁苦相,“遇上点烦心事,一个人喝点闷酒。哪比得上赵管事您潇洒快活。”
赵四一听“烦心事”,又看祁天运这年轻小太监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酒意上涌,那点好为人师的虚荣心就上来了,再加上祁天运之前“懂事”的表现,便大手一挥:“一个人喝闷酒有什么意思!相逢就是有缘,走!跟爷上去喝两杯!有什么烦心事,跟爷说说!在这西市地界,爷还能说上几句话!”
祁天运心中暗喜,脸上却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这…这怎么好意思打扰赵管事的雅兴…”
“废什么话!让你来就来!瞧不起爷?”赵四把眼一瞪。
“不敢不敢!那就…那就叨扰赵管事了!”祁天运顺势答应下来,跟着赵四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里,酒菜很快上齐。赵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吃喝起来毫不客气,也不怎么管祁天运,自顾自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吹嘘着自己在大将军府如何得脸,在外面如何有面子。
祁天运则小心翼翼地陪坐着,时不时给他斟酒,嘴里说着奉承话,什么“赵管事威风”、“大将军麾下能人就是多”,把赵四捧得晕晕乎乎,笑声不断。
几杯烈酒下肚,赵四的话更多了,舌头也开始打结。祁天运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开始唉声叹气。
赵四果然问道:“小…小康子是吧?你…你刚才说烦心事?到底咋了?跟爷说说!”
祁天运挤出两滴眼泪,开始编故事:“唉,赵管事,您是不知道…我们宫里那位申公公…脾气忒怪!最近不知怎么的,老是看小的不顺眼,变着法地刁难…小的这差事办得是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就脑袋搬家了!”他故意把申公礼说得严苛无比,塑造自己可怜无助的形象。
赵四一听,嗤之以鼻:“呸!申老阉?哼!不就是陛下身边一条老狗吗?仗着点权势,就知道欺负你们这些没根底的!比起我们家大将军,他算个屁!” 他喝了酒,嘴上更是没把门的。
“是是是,大将军自然是威震天下…”祁天运连忙附和,话锋一转,装作无比羡慕地说,“要是小的能在赵管事您手下办事,哪怕是在大将军府外院跑跑腿,也比在宫里受那老阉狗的气强啊!”
这话挠到了赵四的痒处,他得意地一拍胸脯:“那是!我们大将军…嗝…那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跟着大将军,吃香的喝辣的!别说申老阉,就是…就是…”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祁天运,喷着浓烈的酒气,神秘兮兮地说:“兄弟,不瞒你说…我们大将军…最近可是在办一件天大的事情!要是办成了…嘿嘿…那以后…”
祁天运心脏猛地一跳,知道关键来了!他脸上露出好奇又不敢相信的表情:“天…天大的事?赵管事,您…您就别拿小的开玩笑了…”
“谁…谁跟你开玩笑!”赵四似乎觉得被看轻了,有些不悦,声音又提高了几分,“看见爷最近经手的那些东西没?那都是…都是…”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有些迷离:“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些黑不溜秋的铁疙瘩…上面还刻着鬼画符…还有些…亮晶晶的石头…据说…是从南边…南边来的宝贝…”
古镜碎片!奇异金属!南疆!
祁天运呼吸几乎要停滞,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惊讶和崇拜:“真的啊?大将军真是神通广大!连南边的宝贝都能弄到?”
“那…那是自然!”赵四得意洋洋,又灌了一杯酒,“不止呢…前几天…还有个…浑身裹得跟黑乌鸦似的家伙…神神秘秘的…来自南疆…嗝…直接进了内府…跟大将军谈了好久…据说…是什么…什么教的高人…法力无边…”
黑袍人!南疆魔修!
祁天运手心全是汗,他知道不能再直接问下去了,否则会引起怀疑。他赶紧给赵四斟满酒,岔开话题:“赵管事真是大将军的心腹重臣!连这等机密大事都知晓!小的敬您一杯!以后还望赵管事多多提携!”
赵四被捧得飘飘然,哈哈大笑,又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四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嘴里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吹牛,一会儿抱怨差事辛苦,一会儿又嘀咕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祁天运知道,时机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这是他根据那本《不靠谱发明手札》里一个极其偏门、看起来荒诞不经的方子,偷偷搜集材料,在自己那间小耳房里鼓捣了好几个晚上才弄出来的玩意儿。手札里管这东西叫“畅言散”,标注的效果是“服之心神松懈,口舌踊跃,藏不住话”,但副作用也写得明明白白——“泄浊气于下窍,事后记忆模糊,如宿醉初醒”。
说白了,就是一种效果类似强力吐真剂,但会让人严重腹泻和短暂失忆的古怪药散!祁天运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做的,没想到今天真派上了用场。
他心跳如鼓,屏住呼吸,趁着赵四迷迷糊糊抬头找酒喝的瞬间,极其快速地将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倒进了赵四的酒杯里,然后迅速拿起酒壶给他斟满。粉末遇酒即溶,无色无味。
“赵…赵管事,再来一杯!今日与您相识,真是小的三生有幸!”祁天运声音微微发颤,将酒杯递到赵四嘴边。
赵四早已喝得不知东西南北,迷迷糊糊地就着祁天运的手,咕咚咕咚就把那杯加料的酒喝了下去。
喝完之后,他咂咂嘴,似乎觉得没什么异样,又趴在桌上哼哼唧唧。
祁天运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全是冷汗。他心里也没底,那破手札记载的玩意儿到底靠不靠谱?万一没效果,或者效果不对…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就在祁天运快要绝望的时候,赵四突然猛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眼神发直,脸上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猛地抓住祁天运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兄…兄弟!”赵四的声音变得异常亢奋和…直率?仿佛憋了一肚子话不吐不快,“你…你人不错!够意思!哥…哥再告诉你个秘密!”
来了!祁天运心中狂喜,那“畅言散”竟然真的有用!他连忙凑近,压低声音,引导性地问:“赵…赵哥?什么秘密?是不是…还是大将军的大事?”
“对!大事!天大的事!”赵四眼神发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语速极快地说道,“那些…那些带纹路的黑铁片…宝贝!据说是…是一面什么…上古宝镜的碎片!对!宝镜!大将军找了好久…就差几块了…”
混元宝鉴!果然是它!祁天运感觉怀里的那半块碎片似乎都微微发热!
他强压激动,继续引导:“上古宝镜?那…那可真是了不得!大将军找它干嘛?还有…那个南疆来的黑乌鸦…”
“南疆…黑巫教!对!是黑巫教的高人!”赵四毫无防备,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大将军练功好像…好像到了瓶颈…需要那宝镜碎片…还需要黑巫教的秘法…好像是要…要炼什么…魔器?还是突破什么…关隘?反正…很厉害!”
他打了个嗝,眼神更加迷离,继续说道:“他们…他们碰头…不在府里…嫌…嫌眼杂…都在…在城西…‘鬼市’!对!鬼市最深的那家…‘阴魂客栈’!三天后…好像…好像还要碰面…谈…谈最后一批碎片的事…”
鬼市!阴魂客栈!三天后!
所有关键信息,在药效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被赵四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
祁天运听得心惊肉跳,又兴奋不已!他赶紧又追问了几句细节,赵四都迷迷糊糊地答了,虽然有些颠三倒四,但核心信息清晰无误。
眼看赵四越说越离谱,开始胡言乱语,甚至要脱衣服,祁天运知道药效快到顶了,再待下去恐怕要出事。
他赶紧站起身,装作焦急的样子:“哎呀!赵管事!您怎么了?是不是喝多了?要不…要不我扶您回去?”
赵四却一把推开他,眼神混乱,捂着肚子,脸色开始发白:“不…不对…肚子…肚子疼…哎哟…疼得厉害…茅…茅房…”
祁天运心里暗道:药效的副作用来了!
他连忙趁机道:“那…那您快去!小的…小的突然想起来,宫里还有急事!申公公催得紧!小的得先走了!赵管事您…您自己保重!”
说完,他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扔下几块碎银子结账,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雅间,飞快地逃离了十里香酒肆。
直到跑出很远,混入熙攘的人群,祁天运才敢停下来,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气。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
成功了!他竟然真的从赵四嘴里套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情报!
狂喜之后,又是一阵后怕。这要是被任何人发现…
他不敢多想,摸了摸怀里那本破旧的《不靠谱发明手札》,心里对这写下“不靠谱”发明的老疯子,第一次生出了几分真正的敬畏和感激。
那“畅言散”…效果也太霸道了!就是这副作用…
他想起赵四最后那捂着肚子的惨状,心里默默为其哀悼了一秒钟。
四哥,对不住了,您就当是吃坏肚子,好好泄上三天吧。
祁天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西市那一片喧嚣之地,直到钻回皇宫那高耸肃穆的朱红宫墙之下,混合着香料和淡淡腐朽气息的宫廷空气涌入鼻腔,他才感觉自己那颗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稍稍落回去一点。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怀里仿佛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那是刚从赵四嘴里掏出来的、足以惊动整个仙朝的秘密!鬼市、阴魂客栈、黑巫教、上古宝镜碎片…这些字眼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每一个都代表着致命的危险和…或许存在的、一丝缥缈的机会。
他没有立刻去找申公礼汇报。那老阉狗鼻子比狗还灵,自己现在心神未定,气息不稳,万一被瞧出什么破绽,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强撑着先回了百艺监那间小耳房,关紧房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行!不能慌!得好好想想,这些消息,哪些能说,哪些打死也不能说!
他摸出怀里那本皱巴巴的《不靠谱发明手札》,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那半块温凉的碎片。宝鉴碎片…申公礼和熊百奇都在疯狂寻找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这件事,绝对绝对不能透露半分!否则,自己立刻就会从一枚有点用的棋子,变成一块人人争抢、随后必然被撕碎的肥肉!
那么,能说的…就是熊百奇勾结南疆魔教,图谋不轨,意图炼制强大魔器或寻求魔功突破!还有他们秘密会面的地点——鬼市阴魂客栈!至于具体时间…可以说得模糊点,就说近期,绝不能精确到三天后,以免申公礼布置人手时打草惊蛇,或者…反过来怀疑自己消息的来源太过精确!
对!就这样!祁天运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一种在刀尖上跳舞的刺激感和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微微颤抖,却又异常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