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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意外巧合。)

寒山寺的钟声,总是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敲响第一声。那声音不似人间所有,浑厚、苍凉,穿透层层叠叠的山岚雾霭,撞击在人的心坎上,仿佛不是用槌击打,而是以这整座山的沉郁、这满寺僧侣的寂寥为弦,被无形的手拨动,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这叹息回荡在空谷,惊起几声寒鸦的啼叫,更添几分萧索。

林清韵,不,此刻她尚未有法号,或者说,“林清韵”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正在被她亲手剥离。她跪在佛堂冰冷的蒲团上,身形挺直,如一支风雨中不肯折腰的素荷。佛前长明灯的火焰微微跳跃,将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映得忽明忽暗,也将她眼底最后一点属于尘世的光亮,吞噬殆尽。

身上是崭新却粗糙的灰色僧衣,布料摩擦着昔日养尊处优的肌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的痛楚。这痛楚是真实的,不像过往那些锦缎绫罗,包裹的尽是虚幻的繁华与彻骨的寒凉。她微微抬眼,望向那尊垂眸敛目、悲悯众生的佛陀金身。佛的眼神空茫,仿佛看尽了千百年的悲欢离合,却又似乎什么也未曾入眼。她曾在这尊佛前祈求过什么呢?祈求家族平安?祈求父兄顺遂?还是后来,祈求那个人……江山永固,心愿得偿?如今想来,皆是痴念,皆是妄求。

殿外,秋风卷着残叶,打着旋儿掠过石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逝去的魂灵在低语。天光未启,大殿内光影幢幢,唯有香烟缭绕,形成一条条盘旋上升的青色带子,最终消散在绘着藻井的幽暗穹顶之下。空气里弥漫着檀香、旧木和一种陈年香火积淀下来的清冷气息。

住持师太静玄,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尼,手持剃刀,肃立在她身前。那剃刀在灯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弯被冻结的残月。几位年长的比丘尼分列两侧,低眉垂目,手持念珠,口中诵念着《落发偈》:

“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却尘劳不净身。圆顶方袍僧相现,法王座下又添孙……”

梵音袅袅,平和、缓慢,不带一丝感情,如同这山间的溪流,自顾自地流淌,不为任何人的悲喜而驻足。这声音与她胸腔里那颗几乎不再跳动的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共鸣——不是安抚,而是一种确认,确认那心确实已经死了。

第一缕发丝落下时,她感到的是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牵引力,随即是脖颈后方传来的一丝凉意。那缕乌黑光润的青丝,曾是她作为“林清韵”时最引以为傲的象征之一,如今轻飘飘地,像一片失去了生命的羽毛,无声无息地坠落在她膝前铺开的白色净布上。那么轻,却又那么重,重得仿佛承载了她整整二十年的人生。

(回忆开始)

那是哪一年的上巳节?京郊曲水流觞,桃花开得如火如荼。她穿着最新裁的春衫,茜素红的裙裾,上面用金线密密绣着缠枝莲纹,在阳光下走动时,流光溢彩,晃花了多少世家子弟的眼。她的发髻是京城最好的梳头娘子花了两个时辰才梳成的惊鸿髻,插着一支父亲特意为她及笄礼打造的赤金点翠垂珠步摇,还有几朵刚采摘的、带着露水的桃花。她随着女伴们在溪边嬉戏,弯腰去掬那清澈的流水,步摇上的珠串便叮咚作响,与溪水声、欢笑声混在一处。那时的风是暖的,带着桃李的芬芳和青草的甜腥;那时的阳光是碎的,金子一般洒在水面,也洒在她乌黑丰泽的长发上。兄长林清轩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与几位好友谈笑,目光却时不时宠溺地望向她,带着些许无奈,更多的是骄傲。那是他的妹妹,林家嫡出的明珠,才貌双绝,冠盖京华。

那时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是永远。以为林府的朱门高槛,会永远隔绝开世间的一切风雨;以为父兄的羽翼,会永远为她撑起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她所有的烦恼,不过是新作的诗词不够精妙,或是心爱的琴弦忽而不准,再或是,那个总是冷着一张脸、却会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将目光投向她背影的三皇子萧煜……

思绪猛地一颤,像被针扎了一下。萧煜。这个名字,曾经是心底最隐秘的甜蜜,后来成了最尖锐的讽刺,如今,也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带着铁锈气的痛感,不甚清晰,却绵绵不绝。

画面陡然转换。是宫宴之上,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她作为未来的三皇子妃,坐在女眷席中,仪态万方,应对得体。周围是各色羡慕、嫉妒、讨好的目光。她与坐在对面的萧煜,目光偶尔交汇,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但她却能从他微微抿紧又放松的唇角,看出他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那时她以为,那是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是冰山之下涌动的暖流。她甚至能回忆起,他私下里赠她的一支羊脂白玉簪,触手温润,他说:“清韵,你的头发,配这玉色最好。” 那支簪子,她珍藏了许久,直到林家倾覆的那一夜,不知遗落在了哪个混乱的角落,或许早已碎裂成齑粉,如同他们之间那脆弱不堪的盟约。

朱门里的浮华,原来不过是纸糊的灯笼,看着光亮辉煌,一阵腥风血雨,便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灰烬。

(回忆深入 - 家族变故)

是怎么开始的呢?是父亲在书房里日渐紧锁的眉头?是兄长深夜归来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还是朝堂上那些越来越诡异的暗流?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傍晚,夕阳如血,将林府的飞檐染成一种不祥的紫红色。突然之间,府门被撞开,如狼似虎的甲兵涌了进来,黑色的铁甲反射着残阳的光,冰冷而刺眼。圣旨?呵,哪有什么圣旨,不过是一纸罗织罪名的构陷之词!“林氏一门,勾结外藩,图谋不轨……” 那尖利的嗓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切割着每个人的耳膜,也切割着林家百年勋贵的尊严。

哭喊声,呵斥声,兵刃碰撞声,瓷器碎裂声……交织成一片。她被人从闺房中拖出,发髻散乱,那支她最心爱的赤金步摇掉在地上,被一只穿着官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踩过,金丝断裂,珍珠滚落,瞬间淹没在尘土里。她看到母亲被推搡着,额角撞在廊柱上,鲜血涔涔而下,却仍用尽最后力气对她喊:“韵儿,活下去!” 看到平日里威严的父亲,被人反剪双手,官帽被打落,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丝她当时看不懂,如今想来或许是“悔不当初”的意味。

血。到处都是血。仆役的,护院的,还有……她认得的,不认得的。林府的石阶,曾经光可鉴人,一夜之间被染成了暗红色,怎么冲刷也褪不去那股浓重的血腥气。那是权力的味道,是欲望的味道,也是人性最深处卑劣与残酷的味道。

而她,从云端跌落泥沼,成了待罪的官婢。粗重的活计,寒冷的食物,无休止的呵斥与鞭挞……这些肉体上的苦楚,比起内心的荒芜,又算得了什么?她曾经以为的良人,那个她倾心相待的萧煜,在她家族罹难、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他或许正在父皇面前,陈述林家的“罪证”,或许在忙着接收林家倒台后空出的权力地盘,或许……只是冷漠地隔岸观火,觉得林家是咎由自取。

“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净寂灭。” 静玄师太的声音平稳无波,伴随着剃刀划过头皮的细微声响,将她从血色的回忆中短暂拉回。

又一缕长发飘落。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刀刃贴着皮肤的凉意,那凉意顺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烦恼?寂灭?她还有烦恼吗?她的烦恼,早已在那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焚烧殆尽。剩下的,只是一片被战火和鲜血反复犁过的焦土。

(回忆继续 - 流放与转折)

后来的事情,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流放途中,兄长江湖旧部的舍命营救……那又是一段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颠沛流离,东躲西藏。她见到了兄长林清轩,那个曾经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变得沉默、坚硬,眼底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身边多了那个叫阿桑的女子,来自苗疆,眼神清澈而勇敢,带着山野的鲜活气息。是阿桑,在一次官兵围捕中,不顾自身安危,用她那奇异的蛊术引开了追兵,救了她一命。

她看着兄长和阿桑,在患难中相濡以沫,那份情谊,纯粹而坚韧,像是在废墟上顽强生长出的藤蔓,带着生命的绿意。她为他们高兴,心底却愈发清晰地认识到,那个属于“林清韵”的世界,真的彻底崩塌了。她所熟悉的一切——诗酒风流,琴棋书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甚至那朦胧而伤感的少女情愫——都成了镜花水月,成了说书人口中一段可供唏嘘的传奇。

她甚至偷偷去过一次京城。不是以前的林府,也不是皇宫,而是一间最热闹的茶馆。台上,醒木一拍,说书人唾沫横飞,正讲到“林氏孤女”如何智斗奸佞,如何与三皇子旧情难忘,如何在江湖掀起波澜……台下的听客们,或扼腕叹息,或拍案叫绝,或抹着眼泪。她坐在角落里,戴着帷帽,像一个真正的旁观者。那些被加工、被渲染、被赋予了戏剧冲突的故事,听起来那么陌生,仿佛在听别人的悲欢。真正的伤痛,是说不出口的,像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刺,时间久了,似乎与血肉长在了一起,不碰不痛,但只要轻轻一触,那绵密而深刻的痛楚便会瞬间传遍全身。这些听客的啼嘘,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一种消费,消费他人的不幸,来点缀自己平庸的生活,证明自己尚存一丝“恻隐之心”。何其讽刺。

那一刻,她站在茶馆外,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为琐事烦恼的平凡面孔,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红尘万丈,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权力、财富、情爱、名声……不过是捆绑灵魂的重重枷锁,演不完的闹剧。她累了,真的累了。兄长已有归宿,林家血仇虽未全报,但元凶已受重创,气数将尽。她呢?她该去哪里?

(现实与回忆交织)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诵经声再次变得清晰。剃刀仍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着。大把大把的青丝,如被秋风扫落的黑色树叶,纷纷扬扬,覆盖在白色的净布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她能感觉到头顶的皮肤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中,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伴随着巨大的空虚感,同时袭来。

铜镜被小尼姑捧到她面前。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头上已是参差不齐,仅剩薄薄一层发茬,露出青色的头皮。昔日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林家大小姐,彻底消失了。镜中倒映出的,是一个陌生的、模糊的、介于男女之间的形象。她没有惊恐,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个与己无关的物件。

这落去的,何止是三千烦恼丝?这是她与过往一切的告别。告别了林清韵的身份,告别了家族的荣耀与罪孽,告别了那段无疾而终的痴恋,告别了红尘中所有的爱憎怨憎、贪嗔痴念。

最后一刀落下。最后一缕象征着世俗羁绊的发丝,飘然离体。

静玄师太将剃刀置于一旁的托盘,双手合十:“从此,你便号‘了尘’吧。了却尘缘,方证菩提。”

了尘。了却尘缘。

她,不,是了尘,缓缓俯身,以额触地,向着佛陀,也向着那一段彻底被斩断的过去,深深叩拜。

“弟子了尘,谢师太赐号。”

声音出口,是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平静,干涩,沙哑,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口枯竭了千年的井。

起身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殿外。天光不知何时已悄然渗透进来,驱散了部分黑暗,将寺院庭院的石板地染上一层淡淡的青色。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檐角清脆地叫了一声,划破了寺院的寂静。

然而,这一切的光、影、声音,似乎都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传不到她的心里。她感到的不是解脱后的轻盈,也不是皈依后的喜悦,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深入骨髓的宁静与疲惫。那疲惫,来自于看透,来自于放下,来自于对这人世纷扰最终的、彻底的厌倦。仿佛一场耗尽了她所有心力的大梦,终于醒了,醒来后,却发现现实是一片更加广袤无垠的荒原,她独自一人,站立其中,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宁静,是因为不再有所期待,不再有所挂碍,心如死水,波澜不起。

疲惫,是因为那场梦太长,太沉重,透支了她全部的情感与生机。

青丝落尽,俗缘已断。可断了的,真的只是外在的形迹吗?那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烙印,那流淌在血液里的家族印记,那曾经鲜活跳动过的爱恨情仇,真的能随着这纷纷落下的发丝,就此烟消云散吗?

了尘不知道。她只知道,从今往后,这古佛青灯,晨钟暮鼓,将是她余生的全部。她将在这里,用剩余的时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去消化那无边无际的宁静,去承载那深入骨髓的疲惫,直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这就是她的归途。一条走向内心荒芜之境的,不归之路。

殿外,天色,终于完全亮了。新的一天,与过去的每一天,似乎并无不同。只是对于跪在佛前的这个人来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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