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初于食谱见“法式烤杨柳”之时,壁炉中火苗正噼啪作响。羊皮纸食谱边角微卷,墨迹于“杨柳”二字旁洇出一小团晕染,恰似苏曼离去那日,其衬衫上未干之泪痕。
“杨柳宜选初春新枝,”食谱字迹娟秀,带苏曼特有的连笔,“剥去外皮,露青白色韧皮,以冷水浸三时,尽去苦涩。”林深指尖滑过纸面,忆起那年春于普罗旺斯之庄园,苏曼踏晨露剪杨柳枝,草帽檐沾蒲公英绒毛,“当地人云,杨柳烤后有甘草之甜,配黄芥末酱绝佳。”
其自储藏室翻出蒙尘之陶瓷烤盘,盘底尚留去年烤羊排之焦痕。窗外雪下得正紧,庭院中杨柳叶尽落,光秃枝桠于风雪中摇曳,如苏曼临走时未尽之言。林深披上大衣,步入雪中,剪刀剪断细枝,发出脆响,雪沫落入衣领,凉得人一颤。
处理杨柳枝比预想繁杂。外层老皮需用小刀细细剥去,露出内里泛青白之韧皮,指尖蹭过,沾些许黏腻汁液,带草木之清苦。林深将枝桠切成小段,浸于冷水中,水面浮起细小泡沫,宛如其胸腔中翻涌之情愫——苏曼常言他似这杨柳,看似柔韧,骨子里却倔犟非常,连挽留之语都吝于出口。
三时过后,他将沥干之杨柳段铺于烤盘。蒙特利调料乃苏曼自巴黎带回,置于锡罐中,开启时涌出蒜香与红椒混合之辛烈气息。“此调料须撒匀,”彼时她以木勺舀出一勺,手腕轻抖,粉末如金色之雨洒落食材,“恰似对待感情,偏私则失滋味。”林深手抖,调料撒得不均,数粒落于烤盘边缘,旋即被暖气烘得发脆。
挤法式黄芥末酱时,玻璃瓶于掌心打滑。鹅黄色酱体带颗粒感,抹于杨柳段上,仿若为青白色枝桠裹上一层暖阳。林深忆起于里昂之小酒馆,苏曼以面包蘸黄芥末酱,双眸亮若星子:“你尝,此酱有酸有辣,且略带回甜,多似吾二人。”那时他正忙于处理公司紧急邮件,仅潦草应了一声,未留意她眼中黯淡之光。
鸡精与白胡椒撒入,香气陡然鲜活。林深忆起苏曼常言他做菜过于刻板,“调料岂有诸多规矩,”她会从其手中抢过调料瓶,凭感觉倒入大半勺,“做菜当凭心意,非靠天平。”此刻他凝视食谱上“三克”之标注,忽觉那些精确数字,如一道无形之墙,将二人隔得愈发遥远。
黑胡椒粒须整粒撒,此为食谱特别注明。林深捏起数粒投入,圆润颗粒滚落于杨柳段间,仿若他们之间未曾说破之误会。橄榄油沿烤盘边缘淋下,油星漫过食材,于高温下催生出独特焦香,苏曼称之为“时间之味”——其言美好感情恰似这烤菜,须经得住火候,方能熬出醇厚滋味。
最后淋食用油时,林深手机响起。乃陌生号码发来彩信,照片为南法之薰衣草田,苏曼立于紫色花海中央,怀抱着个锡罐,笑得眉眼弯弯。配文仅一行字:“蒙特利调料将尽,君尚留那罐否?”
烤箱预热提示音猝然响起,林深盯着屏幕中照片,眼眶陡然一热。忆起苏曼离去前夜,亦如此雪夜,她将此食谱置于餐桌,轻声道:“杨柳可祛风利湿,恰似某些回忆,须晾晒一番,方可除却苦涩。”彼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连头亦未抬。
将烤盘推入烤箱时,林深手指被烫。他未去揉搓,任那点灼痛留于肌肤,如苏曼留于其生命之印记。烤箱玻璃门渐蒙水汽,难看清内部杨柳段之变化,唯闻香气渐漫——初为草木之清苦,继而调料之辛烈,最后裹着黄芥末之酸香,于暖融空气中酿成复杂之味。
六十分钟后,烤箱“叮”地弹开。林深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烤盘,杨柳段已烤至微焦,青白色转为琥珀色,蒙特利调料之金粉裹于表面,黑胡椒粒嵌于褶皱,仿若落了一场星星之雨。他捏起一段放入口中,牙齿咬碎胡椒粒瞬间,辛辣感炸开,紧接着是黄芥末之酸、草木之苦,最终竟于舌尖漾出一丝若有若无之甜。
与苏曼所做味道毫无二致。林深坐于壁炉前,缓缓嚼着烤杨柳,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停歇,月光透过结霜玻璃照入,于地板投下斑驳光影。手机屏幕仍亮,照片中薰衣草田于夜色里泛着微光,宛如其此刻心头重新燃起之,微弱却执拗之火苗。
他拿起手机,指尖悬于输入框上,思忖良久,终敲下一行字:“杨柳已烤就,汝之份,吾以锡纸包之,尚温。”发送键按下瞬间,壁炉中木柴发出一声轻响,火星窜起,映得他眼底之潮湿,如融化之雪。
原来有些食材,唯以思念为调料,方能烤出至真之味;恰似有些人,总要至分别之后,方悟其留于食谱者,从来非烹饪之法,而是藏于烟火气中,未曾言明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