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牙跟节礼送整猪一样，把韩万丈拎回营内的时候，萧觉正指挥着手下所有军士紧锣密鼓备战。
漏夜偷袭却中了陷阱，他若是韩兴烈，必会在消息传开、发酵、进而影响士气之前，雷霆出击，一鼓作气破城。
至于时间，萧觉抬眼看向依然昏昏昧昧的天色，朗声对着已经穿好战衣的兵卒们战前鼓气。
“如今民乱四起，我们的父母妻儿日日提心吊胆，朝不保夕，俱是因顾远等小人作祟。”
“韩兴烈身为盛朝大将，不思为国镇守边境、追击胡虏匪贼，反倒千里奔袭，只为与顾远沆瀣一气，实在可憎可耻！”
“将士们，想想家中为战乱和暴政受苦遭难的家小，我们还能安心沉默吗？”
他的话如水入油锅，激起了下方将士们心中血气。
这次攻打扬州，远比大家预期的要轻松容易不少。
每次交战伤亡最大的登城头，因为夫人出手，简单到不可思议。
身经百战、用战功养出来的萧家军上下，直到如今都有些恍惚和不是滋味。
堂堂男儿，又得了将军大恩，怎么能躲在夫人这个女子身后。
这要传出去，怕不是得被别家军队笑死。
现在韩家军到了，证明他们自己的机会，来了。
加上所有人心中奉若战神的萧觉这么一喊话，萧家军上下，顿时群情激昂。
连带着这几日被劝降的扬州原府兵，都恨不能冲出城门。
与韩家的军士们战个三天三夜！
黎明从夜色中慢慢渗出一抹白。
当天光将透未透，马上就要跃出之际，东城门外骤然响起一片战鼓与呐喊声。
韩兴烈一路抓的流民被赶在最前线，中间是手持盾牌的精兵、最后才是成排武装严密的弓箭手。
韩家军的人马自营寨中倾泻而出，如翻滚前扑的巨浪，猛地涌向扬州城门。
韩家弓手身经百战，无需韩兴烈亲自下令，便在战鼓声中同时放弦。
如暴雨般的飞箭一时间遮天蔽日，在熹微晨光中，向着城头而去。
箭雨射得守门军士只得蹲身后退、连连躲闪。
等这波箭雨暂歇，韩军中位的盾兵们立刻举高盾牌，将城墙上方探头还击的箭挡住。
那些流民本就是天灾人祸的境况让人活不下去，才不得不离开生养自己的家乡。
走到半路又是遇到反军，又是遇到豪强掳人，被留下的全是老弱残幼。
他们大多是想要去徐州，讨个活命生机。
结果在半路上被急行军的韩兴烈撞上，硬是被拉来当成战场人墙。
现如今，流民个个都是骨瘦如柴、形似骷髅，被身后韩军拿着刀剑驱赶。
这些人昏昏沉沉，先是一呆，然后才埋着头向扬州城下跌跌撞撞跑去。
有的人扯下了自己的衣襟，举起挥舞着表示投降，口中哭喊着救命，求两边军士不要杀他。
有的跌倒了，被同伴们狠狠踩过。
挣扎了数次，却再也爬不起来，渐渐不再动弹。
有的则是尖叫着抱着头脸，慌不择路往回逃，被身后的盾兵一刀砍死。
城墙上的萧妙才在对方箭雨间隙，从墙垛之间往下望，看见的就是如此惨况。
他错愕不已，迟疑了片刻。
但战场上你死我活，同情他人的前提是自己的安全。
若是因为一丝怜悯，就束手就戮……
那他身后的数万军士又当如何，他们那时候的下场，说不得比下方的流民更加不堪。
萧妙才咬了咬牙，冲着身边的兵卒们一挥手。
箭雨便从墙头的箭空密密麻麻射了出去。
大部分扎在了手无寸铁的肉盾流民身上，部分射得高远的，则射中了那些退得不够快的韩家弓箭手。
韩兴烈见状，又让手下放出更多流民。
老弱病残挤成一片，挡住了被射中的箭手，让其他人可以把伤兵拉回营中。
萧妙才若是再射，除非将那些流民杀光，否则就拿他韩军毫无办法。
“老匹夫！”
萧妙才气得狠狠踹了一脚城墙，却因为动作过大，露了头脸。
只闻嗖的一声，一支冷箭擦着他耳畔而过，狠狠扎进他身后的墙缝。
萧妙才回头去看，那尾羽兀自颤动不止，可见其力道之大。
“韩家弓箭手，果然名不虚传。”
萧妙才只能把气愤压回心底，重新在墙垛后藏好，小声嘱咐传令兵。
“速去禀报将军。这韩家老头太不是东西，竟拿百姓为盾。这可如何是好？”
……
萧觉自备战起便不再留在城内，而是在东城就地扎设的大营。
大营距离城门战场不过数丈，方便他随时把控战场形势。
传令兵来之前，他已听见城门内外震天喊杀声，还有人声、木柱撞门声中夹杂的簌簌箭雨声。
传令兵的消息一到，营帐内一片沉默。
文若年龄摆在那里，经历过、见过的惨事数不胜数，此时倒还冷静。
“两军对垒本就是拼得是一线生机。若是将军因流民掣肘，敌进我退，必败无疑。”
“届时我萧家军落败，那些流民一样没有好下场不说，这城中已降了我们的扬州百姓，谁能说不会是下一波流民。”
“将军万万不可妇人之仁啊。”
云谦、张文远二人勇猛有余，但脑子不太灵光的一听，也跟着文若点头，觉得就该继续猛攻。
流民流落他乡，本就朝不保夕，随时横死，这也不是他们和将军的过错。
那些百姓要怨，就该怨昏君奸臣，怨把他们当人墙赶到战场腹地的韩兴烈，怪不到他们守城反击的萧家军啊。
云讫与萧觉私下相处更多，对他脾性把握更准。
他见萧觉抿唇沉默，放在桌面的手微微蜷着，按在桌面的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便知道将军心中自有想法。
“将军不愿杀那些流民？”
萧觉把听闻韩兴烈作为瞬间升起的狂怒压下，用比平日更加冷沉的声音对手下们摆明了立场。
“我萧家武镇出身，手中一杆枪是为了护卫身后百姓不受战乱而舞，万没有杀民的道理。”
“倘射杀无辜百姓，我萧家与那践踏我家园、残杀我乡民的胡虏何异？”
文若理解将军对百姓的仁心，却不同意他的决定。
“若是不杀尽这些流民，难道我们要任由韩家弓手射杀，让他们踩着墙头登城吗？”
萧觉摇头，指着身下这片营地。
“今日不过是试手，我听到对方鸣金收兵的声音了。那些流民十有八九被他们丢在了战场之中，当做是防护人墙。”
“我打算把他们接进营中，划区看守起来。”
“等这场战事结束，再一一查明身份，若是奸细斥候，就当场格杀。”
“但若是普通百姓，扬州城战后百废待兴，自可以登记入册，给他们一条生路。”
云谦心直口快，听到这主意，头一个跳起来嚷嚷。
“那咋行啊？现在大家伙都在墙头上对敌，还要控制城中那些流窜的献王残兵，谁能腾出手去看守这些人？”
就算真有余力，对武将来说，这种得战功的机会去守一批不知来历的流民？
那也没人愿意啊。
萧觉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那些百姓又是何其无辜，让他杀民，他实在是做不到。
帐中沉默下来，众人都被心头巨石压得憋屈，只能埋头灌茶。
牙牙一手水晶糕，一手玉荷糕正咬得开心，看他们一群大男人苦兮兮地相顾无言猛灌凉茶。
又看夫君少见地露出了苦恼为难之色，不由手中一顿。
她想了想，把水晶糕放下，玉荷糕一口塞进嘴里，这才拍了拍手上的糕粉。
“也没那么麻烦吧？今天吹的是西风，一会儿我在墙头上撒一把离合香，让他们睡过去不就好了？”
“三天够吗？不够我就再多撒几把。”
“夫君你若是愿意，就把他们搬进营中捆好，若是腾不出人手，那就让他们在战场上睡几天呗。”
牙牙真是搞不懂这些人争得面红耳赤是为什么。
可能男人就是容易想得多吧。
感觉笨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