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长安城像是被一层冷霜裹住了。朱雀大街两旁的老槐树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风一吹,枝桠碰撞的“咔嗒”声,混着巡夜禁军甲胄的轻响,在暮色里织成一片肃杀。
太极宫的灯火却格外亮,殿宇檐角的鎏金兽首映着烛火,把“和乐”的表象撑得满满当当——今日是太子李纯代天子宴请诸藩使臣的正宴,本该是君臣尽欢的场合,殿内丝竹声却飘得发虚,像怕惊扰了什么。
百官按品级列坐,金樽里的酒晃着光,没人真的开怀。坐在左首第一位的宰相李吉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扣;户部尚书杜佑盯着案上的蒸饼,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所有人都知道,边境的军情早像乌云似的压在头顶,这宴,不过是帝国强撑的体面。
“报——八百里加急!”
殿外突然传来禁军统领周平的声音,玄甲与佩剑相撞的“铿锵”声刺破丝竹,由远及近,像一把刀劈开了殿内的虚浮。
周平一身征尘,披风下摆还沾着渭水的泥点,他捧着军报快步进来,单膝跪地时,甲片撞击地面的声响让殿内瞬间安静。
太子李纯坐在主位,明黄常服衬得他面色有些苍白,却还是维持着储君的沉稳。他抬手接过军报,指尖刚触到纸页,脸色就沉了下去——军报上的字像烧红的针,扎得他指节泛白。
“念。”他的声音很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尾音里藏着一丝压抑的颤抖。
内侍慌慌张张地接过军报,展开时手都在抖,尖利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淮西节度使吴少诚、成德节度使王士真,三镇同时称病不朝!其辖内兵马频繁调动,淄青已闭渔盐之市,淮西加固蔡州城防,成德截断通往幽州的粮道,边境一日三警,多地奏报‘蛮骑袭扰’!”
“哗——”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三镇同反?这是要逼宫!”李吉甫猛地起身,朝太子躬身,花白的胡子都在抖,“殿下,此等叛贼,当立即发兵征讨!臣请命调关中禁军,再召西南边军,三面夹击,必能速平!”
“不可!”杜佑急忙站起来,袍角扫过案上的酒樽,酒水洒了一地,“吉甫公莫要冲动!如今国库空虚,去年西南平蛮已耗了大半粮草,若同时与三镇开战,关中百姓恐要再纳重税,一旦民变,后果不堪设想啊!”
“那你说怎么办?坐视三镇割据?”李吉甫瞪着杜佑,朝堂上顿时分成两派,争论声越来越大,像一群炸了窝的蜂。
太子李纯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殿内——他在找那个空着的座位。那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吴王李昭的位置,紫檀木的椅背上,还雕着象征亲王身份的五爪龙纹,此刻却空得刺眼。他心里清楚,这满朝文武,只有那个人,能扛住三镇叛乱的重压。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不是内侍的软底靴,是甲胄摩擦的硬响,一步一步,沉稳得像敲在每个人心上。值守禁军的声音穿透殿宇:
“吴王到——”
殿门被推开的瞬间,一道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里。
李昭解下肩头的玄色披风,随手递给身后的亲卫,披风上的征尘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紫色的亲王常服——那是只有亲王才能穿的服色,腰间悬着的七星剑更晃眼,剑鞘上嵌着七颗东珠,是先帝德宗亲赐的,剑柄上还刻着“护唐”二字。
他迈步走入殿内,明明没穿铠甲,却自带一股沙场淬炼的杀伐气。更让人瞩目的是,他的靴子踩在金砖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剑履上殿”,这是丹书铁券赋予他的特权,满朝文武,独他一人有此殊荣。
百官的争论声渐渐停了,有人敬畏地低头,有人忌惮地打量。二十七岁的李昭,面容还带着几分年轻人的锐气,眉眼却沉得像深潭,那是在赣州平蛮、潼关破敌、河中定乱里熬出来的沉稳。
“臣,李昭,参见太子殿下。”他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压过了殿内的余响,“刚从京师禁军大营赶回,未及更衣,还望殿下恕罪。”
“王兄免礼。”李纯连忙抬手虚扶,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些,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你来得正好,三镇之事,满朝争论不休,王兄以为该如何应对?”
李昭直起身,没立刻回答。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舆图前,那舆图是用羊皮做的,标注着大唐各州的疆域,三镇的位置还用朱笔圈了出来。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淄青的疆域,指尖停在郓州——那是李师道的治所。
“淄青李师道,”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殿内每个角落,“据十二州之地,靠渔盐之利养兵,麾下‘平卢射手’虽能战,却多是河西子弟,李师道私通吐蕃的事,这些子弟早有不满;且他为人刻薄,去年刚杀了劝他入朝的幕僚,内部已生裂痕,此为‘急功近利,可速破之’。”
手指移向淮西,落在蔡州:“淮西吴少诚,经营蔡州十年,城墙高三丈,外绕三重壕沟,又有‘淮西突骑’驻守,善守不善攻。但他粮道单一,只靠申州、光州转运,且其子吴元济鲁莽,可寻机牵制,此为‘宜围而不攻,待其自乱’。”
最后,手指点在成德的镇州:“成德王士真,看似与李、吴结盟,实则首鼠两端。他最看重成德的盐铁之利,若断其与幽州的商路,再以军力威慑,必不敢真反,此为‘只需震慑,不必强攻’。”
他转身面对百官,目光如电,扫过争论不休的众人:“若同时用兵,三镇必联手抗唐,朝廷腹背受敌;若逐个击破,先取淄青,再定淮西,最后威慑成德,半年之内,必能平定。”
“半年?吴王殿下未免太轻敌了!”李吉甫忍不住反驳,“淄青有三万精兵,淮西有五万守卒,成德更有‘银枪效节军’,你以为是过家家?”
李昭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到太子面前。那文书用桑皮纸装订,封面写着“三镇策”,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还有手绘的三镇布防图,连李师道粮囤的位置、吴少诚战马的来源都标得清清楚楚。
“吉甫公请看,”李昭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笃定,“这是臣三年来,让周平派斥候潜入三镇,收集的钱粮、兵力、布防记录,还有应对之策。比如淄青的渔盐之市,臣已让西南的莫合,从蛮部调了五千石海盐,可暂代淄青之盐;淮西的粮道,臣已令李莫在黔州备了十万石粮,随时可运往前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愕的脸:“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臣已准备了整整三年。”
殿内彻底安静了,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杜佑凑过去看那卷文书,越看越心惊,最后忍不住感叹:“吴王殿下深谋远虑,臣自愧不如。”
太子李纯握着文书,指尖都在用力——他知道李昭靠谱,却没想到他早已布好了局。他抬头看向李昭,眼中满是信任:“王兄的计策,朕准了。平叛之事,就全交给你了。”
宴会不欢而散,百官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在暗处攥紧了拳头。
夜深了,太极宫的最高处,凉风习习。
“王兄,”李纯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你可知,朝中已有流言,说你权倾朝野,手握天下兵马,恐生不臣之心?”
李昭闻言,解下腰间的七星剑,双手捧着递到李纯面前。剑鞘上的东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的声音很坚定:“若殿下不放心,臣现在便可交还兵权,卸去大元帅之职,回家归隐,从此不问朝政。”
李纯没有接剑,反而把剑推了回去,苦笑道:“若疑你,今日就不会让你主持平叛。只是王兄,功高震主是千古定律,就算孤信你,满朝文武呢?那些世家大族,哪一个不盯着你的位置?还有那些藩镇,当年安禄山、史思明,不也曾是先帝信任的大将?”
李昭单膝跪地,双手按在金砖上,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臣自幼受祖父教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定藩镇,不为功名,不为权位,只为还大唐一个完整的江山,让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待天下安定之日,臣必交还兵权,归隐,绝不贪恋权位。”
李纯俯身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眼底闪过一丝感动:“朕不要你归隐,朕要你陪着朕,一起守好这大唐江山。只是王兄,有个人,你必须留意。”
“谁?”李昭抬头。
“东宫近侍,王言。”李纯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远处的东宫方向,“他是我的旧人,本以为可靠,可最近我发现,他常与淄青来的人私下接触,行踪诡秘。我怀疑,他是李师道安在东宫的眼线。”
李昭眼中寒光一闪,握着七星剑的手紧了紧:“臣明白了。殿下放心,臣会处理。”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夜色越来越浓,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李昭告辞离开,刚走出宫门,就见周平牵着马等在那里,玄甲上还沾着夜露。
“殿下,”周平迎上来,声音压得很低,“按您的吩咐,属下派人盯着王言,今晚他果然去了城南的客栈,秘密会见了一个淄青口音的人,两人还交接了一封密函。要不要现在带人去拿?”
李昭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七星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望向远处王言宅邸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还亮着,像一只窥视的眼睛。
“不,”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放长线,才能钓大鱼。王言背后,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鱼。传令下去,让斥候继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按之前的计划,先从淄青动手。”
“是!”周平躬身应道。
马蹄声在空旷的朱雀大街上回响,越来越远,像战鼓的前奏。李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而在街角的黑暗中,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远去的方向,那人裹着黑色的斗篷,手里攥着一枚刻着“李”字的玉佩,随后悄然隐没在阴影里。
长安的夜,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一场席卷天下的平藩之战,已在这深秋的夜色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