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年冬,长安初雪如絮,落满朱红宫墙。从承天门到太极殿,鎏金兽首衔着丈许宽的赤绸,沿御道一路铺展,玄甲卫列成两侧的钢铁长林,戈矛斜指天穹,红缨在雪光中燃得炽烈。太和钟悬于钟楼,铜身铸满云雷纹,只待吉时一至,便要震彻整个京城。
椒房殿内,苏凝华正由女官为其着翟衣。十二重织金凤纹叠在深青缎面上,随着她抬手的动作,凤羽似要破衣而出;凤冠由累丝衔着东珠,每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垂珠拂过脸颊时,凉得像雪,却压不住她眼底的光。“小姐,当年您在陇右阵前,可是连盔甲都穿不惯,如今这凤冠霞帔,倒比长枪还重些。”贴身侍女锦儿为她系上玉带,声音里藏着笑意。
苏凝华指尖抚过翟衣袖口的卷草纹,目光落在铜镜里的自己身上:“长枪守的是边关,这凤冠守的是后宫。都是守大唐,哪有轻重之分?”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的高唱:“吉时到——请皇后娘娘登辇!”
八抬凤辇由金丝楠木打造,辇顶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四角的鎏金铃随步摇响,清脆压过风雪。苏凝华踏上辇时,瞥见宫墙下立着的镇国大将军苏宏,父亲卸了甲胄,穿一身绯红朝服,鬓角的霜雪比往常更显,却直挺挺站着,像极了陇右战场上的界碑。她抬手撩开帘幕,遥遥颔首,苏宏猛地挺直脊背,抬手按在胸口,行了个军中礼——没有父亲对女儿的娇惯,只有臣子对未来皇后的敬重。
凤辇行至太极殿丹陛下,李佑已立于阶前。他身着十二章纹衮龙袍,玄色缎面衬得金纹愈发耀眼,冕冠垂珠随着呼吸轻晃,每一颗都折射出殿内的烛火。见凤辇停稳,他亲自走下丹陛,玄甲卫齐齐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声震得积雪簌簌滑落,声浪里满是臣服。
“陛下。”苏凝华在他搀扶下下辇,翟衣下摆扫过赤绸,与他的龙袍纹样交叠,恰如凤栖梧桐。
李佑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练枪磨的,是为伤兵包扎时勒的,是绘边防图时握笔蹭的。他眼底漾起暖意,却仍持着帝王威仪:“凝华,今日之后,你便是大唐的皇后。这位置,旁人说你配不上,你觉得呢?”
苏凝华抬眸,凤冠垂珠后的目光与他相对:“配不配,不是世家说了算,是陇右两百伤兵说了算,是御道旁的玄甲卫说了算,更是陛下心里的秤说了算。”
此时,钟楼传来第一声钟鸣,浑厚的铜音撞碎风雪。老臣张温手捧鎏金册宝,缓步出列,册页由翡翠嵌边,宝玺上刻着“皇后之宝”四字,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陛下,镇国大将军苏宏之女苏凝华,娴于礼、勇于义,陇右之战救伤兵于水火,阵前献图助大军破敌,臣等恭请册为皇后,以安后宫、以顺民心!”
百官齐齐跪地,“请陛下册后”的声浪刚起,丹陛东侧突然传来不和谐的动静。御史台副使周庸猛地出列,袖中抖出一卷奏疏,青绸官袍在雪地里显得格外扎眼:“陛下三思!”
他膝行两步,将奏疏举过头顶:“苏小姐虽有微功,却曾抛头露面于军前,与将士同饮同食,有违‘妇德’!琅琊王氏有女婉娘,出身名门,精于琴棋书画,恪守三从四德,方是皇后良选,才合世家体统,才能让天下世家心服!”
殿前瞬间死寂,连落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周庸身后的几个世家老臣纷纷附和,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飘在殿内。玄甲卫握戈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碍于礼法,只能僵立不动。
李佑未动怒,只抬手示意内侍:“周卿既提‘妇德’,朕倒想问问,什么是德?”他缓步走下丹陛,冕冠垂珠扫过周庸的奏疏,“是深宅大院里的刺绣,还是生死关头的援手?”
他转头对身后的内侍道:“取周恒的家书来,念给众卿听听。”
内侍捧着一卷泛黄的信纸上前,声音朗朗穿透大殿:“父亲大人膝下:儿于陇右中箭,肠穿肚烂,本已断了念想。幸得苏小姐率女医营赶到,断粮三日,她与女医们分食干粮,却给儿喂参汤;夜里雪大,她亲自为儿裹伤,冻得手指发紫。若非得苏小姐,儿早已曝尸荒野,哪有今日?此等大恩,儿当以死相报——陇右伤兵周恒顿首。”
周庸的脸瞬间由红转白,瘫跪在地,连扶着奏疏的手都开始发抖。他侄子周恒的事,满朝皆知,只是他从未想过,救了侄子的,竟是自己口中“失德”的苏凝华。
“周卿,”李佑的声音沉如钟,“你侄子的命,抵不上世家的‘体统’?苏凝华带三十女医,在断粮三日、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救回两百余伤兵,其中有世家子弟,也有寒门士卒。她手绘的陇右边防图,帮赵烈识破敌军埋伏,斩杀匈奴三千余人。这等忠烈、这等智谋,你说她配不上后位?”
他猛地提高声调,震得殿顶瓦当轻响:“大唐选后,选的是能与朕共守江山的巾帼,不是供在后宫的花瓶!门第算什么?若世家只知守着族谱论高低,那这朝堂,容不下他们!”
这话如惊雷炸在殿内,附和周庸的老臣纷纷伏地,连称“陛下英明”。周庸面如死灰,被羽林卫架着拖出殿外,只留下一声绝望的哀嚎,很快被风雪吞没。
此时,太和钟已鸣至第七响,承天门处传来百姓的欢呼。苏凝华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宫墙外,陇右回来的伤兵们带着家眷,举着“忠烈皇后”的木牌,跪在雪地里叩拜。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瘸了腿,却把木牌举得高高的,红漆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陛下,”苏凝华转向李佑,屈膝行了个半礼,翟衣上的凤纹在雪光中流转,“臣妾有一事请求。”
“你说。”李佑抬手扶她。
“后宫女子,不应只学针黹刺绣。”苏凝华目光扫过阶下百官,“臣妾想在后宫设女学,教宫女识字、学算术,若有资质出众者,便送往惠民署学医、送往工部学织锦。她们虽是女子,也能为大唐出力。”
李佑眼中闪过赞许,转头对百官道:“皇后所言极是!大唐的女子,从不是附庸。准了!”
吉时已到,张温再次捧册上前,声音穿透钟鸣:“请陛下授册宝!”
李佑接过鎏金册页,亲手递到苏凝华手中。册页上的字迹是他亲笔所书,写着她在陇右的每一件功绩,最后落着“景和二十年,册为皇后”的朱印。随后,他取过内侍捧着的凤印——印身由和田玉雕琢,上嵌红宝石,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与他的玉玺纹样相承。
“凝华,”李佑握着她的手,将凤印按在她掌心,“这凤印,掌的是后宫权,担的是大唐责。往后,你守后宫,朕守天下。若有外戚干政、宦官乱宫,你可持此印先斩后奏,朕永远是你的后盾。”
苏凝华握紧凤印,冰凉的玉质透过掌心传来,却暖得烧心。她跪地叩首,凤冠垂珠扫过赤绸,声音朗朗:“臣妾苏凝华,接册宝,接凤印!愿以凤印安后宫,以心血助陛下,与大唐共存亡!”
第九声钟鸣落下时,她起身与李佑并肩立于丹陛之上。雪还在下,却落不进他们身周——玄甲卫的戈矛撑起一片无雪的天地,百官跪地山呼“吾皇万岁,皇后千岁”,宫墙外的百姓欢呼声与钟鼓齐鸣,震得云层都似要散开。
苏凝华侧头望向李佑,冕冠垂珠后的目光与他相撞。她想起陇右阵前,他率援军赶到时,也是这样站在她身前;如今在这太极殿上,他仍站在她身侧。凤印的温度与他掌心的温度交融,她忽然明白,这后位从不是终点,而是她与他共守大唐的新起点。
雪停了,阳光破云而出,洒在赤绸御道上,映得凤印上的红宝石愈发璀璨。李佑抬手,与她一同望向宫墙外的长安——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土地,是他们要守护的山河,是景和盛世的根基,更是属于他们的,千秋万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