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三踏出大理寺那冰冷门槛的背影,在郑修等一众官员眼中,宛如一尊行走的瘟神。
他身后,那几个被“钦点”协助办案的官员,脸色煞白,像是一群被点了名的待宰羔羊。
他们亦步亦趋地跟着,既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沾染上那股令人心悸的煞气;又不敢离得太远,唯恐这位新上任的“钦差阎王”觉得他们怠慢,当场发难。
悔意,如同毒蛇,啃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
早知如此,何必去触这尊煞神的霉头!
一行人,就以这样一种诡异而压抑的队形,浩浩荡荡地开赴已被封存的案发现场——绸缎商王富贵的府邸。
……
半个时辰后,城南,王宅。
书房早已被大理寺贴了封条,气氛森严。
陈十三立于门前,并未立刻进入。
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身后那几个垂头丧气的大理寺官员,吩咐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
那几名官员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躬身应是,逃也似的退到院中,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陈十三这才独自一人,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与声。
书房内的陈设依旧保持着案发时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与墨香混合的、若有若无的微腥气味。
他没有急着去翻动任何东西,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缓缓闭上了双眼。
整个空间的布局,物体的方位,光线的角度,都在他的脑海中飞速构建成一幅精准的立体图像。
前世无数刑侦案例和犯罪心理侧写的知识,如同尘封的卷宗被瞬间激活,开始对眼前的“意外”进行无声的审判。
一个富商,深夜核账,起身伸个懒腰……
脚下,被一块滑落的砚台绊住……
身体失去平衡,头部重重撞向书桌一角……
不对!
陈十三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视线如两柄出鞘的利刃,死死钉在了那张紫檀木书桌上。
桌角有血。
桌面有血。
可桌面上方,那片本该承接了第一波冲击力、最容易留下喷溅血迹的墙壁和博古架上,却干净得过分。
没有喷溅痕迹。
哪怕只有一滴,都没有。
后脑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如此猛烈的撞击,创口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流血。
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血液必然会挣脱束缚,以一种放射状的形态,向外喷溅!
陈十三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书桌,根本不是本案的“凶器”。
手法粗糙,心思歹毒。
那么,真正的凶器是什么?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一寸一寸地审视着整个书房。
最终,视线定格在了墙角的博古架上。
那上面摆放着一套蟠龙纹的铜镇纸,造型古朴,龙身遒劲,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可奇怪的是,本该成双成对的镇纸,此刻却只孤零零地剩下一个。
另一个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圈颜色稍浅的积尘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存在。
陈十三走到门外,将在院中等候的王家管家唤了过来。
“博古架上那套镇纸,另一只在何处?”他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管家闻言一愣,随即探头查看,疑惑道:“回大人,小的昨日打扫时还见着是一对,怎地……怎地就不见了?”
陈十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凶器,找到了。
他让管家退下,重新关上门,随即对外面那几个大理寺官员扬声道:“立刻,将王富商所有的账目往来、仇家、以及有利益纠纷的亲族名单,全部取来!”
那几个官员虽心有不甘,但“协助办案”的圣旨在前,他们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苦着脸,认命地跑腿去了。
……
大理寺,偏厅。
一摞卷宗,被恭敬地放在了陈十三面前。
他快速翻阅着,指尖划过一个个名字,最终,在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
【王宝,死者王富贵之亲侄。自幼父母双亡,由王富贵抚养长大。生性顽劣,嗜赌成性,在京城各大赌场欠下巨额赌债,曾多次向王富贵索要钱财被拒,叔侄关系恶劣。】
最关键的,是卷宗下方,一行由大理寺主审官亲笔写下的朱批。
【案发当晚,王宝在城南“百味茶楼”与一众友人品茶赏乐,彻夜未归,人证众多,无作案时间。】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陈十三看着这行字,笑了。
这种东西,有时候比直接的证据,更能指向凶手的名字。
他合上卷宗,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王宝,来问话。”
半个时辰后,一个穿着锦衣,脸上还带着几分宿醉慵懒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偏厅。
正是王宝。
“不知大人传唤小人,有何贵干啊?”他嘴上客气,眼神里却透着股满不在乎的轻佻与傲慢。
“例行问话而已。”陈十三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竟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
“王公子请坐,喝口水,润润嗓子,我们慢慢说。”
王宝不疑有他,大咧咧地坐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就在他放下茶杯的瞬间!
陈十三戴着蝉翼手套的手,快如闪电,一把将那只尚有余温的茶杯,稳稳地拿在了手中。
王宝一愣:“大人,您这是……”
陈十三并未理会他,只是对身后的玄衣卫,低声吩咐了几句。
很快,一个特制的木盒被送了进来。
在几名大理寺官员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陈十三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无色无味的液体,用软毛刷均匀地涂抹在茶杯的杯壁上。
随后,他又取出一个纸包,用另一支更柔软的毛笔,蘸取了里面极其细腻的黑色粉末,对着茶杯轻轻一吹。
呼——
奇迹,发生了。
在黑色粉末的覆盖下,原本光滑的茶杯表面,一个由无数细密纹路组成的清晰指印,缓缓浮现。
“这……这是何等妖法!”一名大理寺官员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失声惊呼。
陈十三依旧面无表情,将杯子上的指纹,用一张特制的薄纸,完整地拓印下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从另一个证物袋中,取出了从那枚凶案砚台底部提取的残缺指印拓片。
两张拓片,并排放在桌案之上。
灯火下,两枚指纹,一残一全,同样漆黑,同样神秘。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两片薄如蝉翼的纸张。
陈十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在那两枚指纹的纹路、斗部、箕部、终点、分岔点之间,来回移动,无声地比对着。
一。
二。
三。
……
足足七个关键特征点,分毫不差,完美重合!
啪!
陈十三将手中的一枚铜质放大镜往桌上一放,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狠狠一抽。
铁证如山!
“吻合。”
他吐出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记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了王宝的心口上。
“什……什么吻合?”王宝脸色骤变,兀自嘴硬,但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你在茶楼高谈阔论,彻夜未归,人证物证俱全。”
陈十三将那两份指印拓片,缓缓推到了王宝的面前,声音陡然转冷,如九幽寒冰。
“可你的手,却不知怎么,伸到了几里之外,你叔父的书房里。”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两份拓片,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
“还碰了这不该碰的东西。”
“王公子,你这手……”
“可真是够长的啊!”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宝的眼神彻底慌乱,语无伦次地嘶吼,“什么东西?我听不懂!这是污蔑!”
“听不懂?”
陈十三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将前日在大理寺公堂上的话,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本官忘了告诉你,人之指尖,皆有命理之纹,触物留痕,如鬼神烙印,天下之大,无人相同。”
“这,是这世上,最无法伪造的画押!”
“你现在,还想抵赖吗?!”
轰!
王宝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他死死盯着桌上那两份如同催命符般的拓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化为一片死灰。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滚而下。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这是妖法!是妖法!”
“我有人证!我一直在茶楼!我怎么可能杀人!我没有!”
他语无伦次地咆哮着,只剩下最本能的、苍白无力的辩解。
陈十三看着他崩溃的模样,眼神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收回目光,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茶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