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死寂,在陈十三和林薇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终于被一声压抑的抽气声打破。
紧接着,议论声如山呼海啸。
“那……那是什么功夫?”
“一根柳条!他就用一根柳条,废了钱家几个好手!”
“董彪可是通玄境的高手!就这么……败了?”
“那个白衣公子到底是谁?看着像个文弱书生,出手却如此狠绝!”
“嘘!小声点!钱家的人还没走远呢!不过……真是痛快!钱昊这恶霸,总算踢到铁板了!”
窃窃私语中,一个不知门派、实力莫测的“柳枝剑客”的形象,正以惊人的速度在码头区域扩散。
为这片繁华下的暗流,又投下了一颗更重的石子。
……
陈十三领着林薇,不紧不慢地走在姑苏城的青石板路上。
他没有急着去寻找巡天鉴的联络点。
他此刻,就是一个真正的游客,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座江南名城的风物。
粉墙黛瓦,小桥流水。
吴侬软语,丝竹悠扬。
目之所及,皆是画卷。
可陈十三的感知,却轻易穿透了这层美好的画皮,触及到其下隐藏极深的腐烂与血腥。
街面上看似随意的行人,有几个的脚步声,带着武者特有的沉稳。
他们的目光看似闲散,实则在不断地交错、扫描,构筑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公子,有人在跟着我们。”
林薇的声音很轻,指尖微微收紧,捏住了自己的衣袖。
“不止一拨。”
陈十三的内心没有半分波澜。
他甚至能清晰分辨出身后跟着的三伙人。
一伙是钱家的探子,气息杂乱,混杂着怨毒和恐惧,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一伙脚步轻盈,隐匿功夫极高,行动间有种独特的韵律,是天剑山庄的风格。
还有一伙,藏得最深,身上带着一股官府独有的铁锈与冷冽的气息。
有意思。
自己这一手,直接把水搅浑了。
他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停下,买了两串晶莹剔透的糖人,递给林薇一串。
“尝尝,甜的。”
林薇接过,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真的在游山玩水的男人,那颗悬着的心,竟奇迹般地落回了原处。
在七拐八绕,利用几个热闹的市集和狭窄的巷道,确认甩掉了所有尾巴后,陈十三终于停在了一家毫不起眼的铺子前。
“云锦裁缝铺”。
铺面很小,门脸陈旧,和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绸缎庄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陈十三上前,伸出手指,在陈旧的木门上,以两长三短的节奏,轻轻叩响。
“吱呀——”
门开了一道缝。
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花白、穿着旧长衫的老头探出头来。他脸上堆着市侩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一股子精明与疲惫。
“客官,要做衣服?”
“天王盖地虎。”
陈十三面无表情地吐出五个字。
老头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浑浊的眼珠上下扫过陈十三,又瞥了一眼他身后温婉秀丽的林薇,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
“宝塔镇河妖。”
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侧身让开。
“进来吧。”
他将门关上,挂上“今日歇业”的牌子,领着两人穿过满是布料的狭小前堂,来到后院。
“京城来的?”
老头自顾自地倒了杯凉茶,一口灌下,咂了咂嘴,一副懒得招待的模样。
他叫秦淮,巡天鉴姑苏城联络点的负责人。
“京城里的爷,就是会玩。”秦淮心里嘀咕着,“派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过来,还带着个如花似玉的小丫头,这是来查案,还是来游山玩水的?”
他脸上不动声色,嘴里却絮絮叨叨,满是牢骚。
“我说,你们上面的人是怎么想的?雷大人刚折在这里,不知生死,就派你们两个过来送死?姑苏城的水,可比你们京城的护城河深多了,淹死人不偿命的。这笔买卖,划不来啊……”
陈十三没兴趣听他抱怨。
他从怀中,直接摸出一块令牌,随手扔在了桌上。
令牌通体由玄铁打造,正面是一个古朴的“巡”字,背面,则是一抹刺目的紫色。
紫衣巡察使!
秦淮的抱怨声戛然而止。
那声音就像一根被剪断的线,突兀地消失在空气里。
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拿起那块令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甚至用牙狠狠地咬了一下。
确认无误。
“噗通!”
这位方才还满腹牢骚、市侩疲惫的老掌柜,竟是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对着陈十三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军中大礼。
“巡天鉴姑苏城情报站站长,秦淮,参见大人!”
他的声音,再无半分疲懒,变得沉稳、悍利,充满了力量。
前后的反差,让一旁的林薇都看呆了。
陈十三淡淡地“嗯”了一声,将令牌收回。
“起来吧。”
“谢大人!”
秦淮站起身,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写满了恭敬与激动。
“大人,您……您就是那位在京城法场,硬撼天人,当着老祖的面,剑斩赵玉楼的陈大人?”
“是我。”
秦淮倒吸一口凉气。
他看向陈十三的目光,已经从单纯的恭敬,变成了某种狂热的崇拜。
“说说雷惊涛的事。”陈十三直接切入正题。
提到正事,秦淮的脸色瞬间沉重下来。
他将两人引入一间密室,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份卷宗。
“雷大人是来查天剑山庄‘剑冢试炼’的。看看那些在试炼中死去的所谓‘天才’,是否真的是意外。”
“雷大人失踪前,最后一次传回的消息说,他查到了一些眉目,约了一位天剑山庄的弟子在城外密会,对方有秘密情报。”
秦淮的声音压得很低。
“然后,雷大人就消失了。”
“能让雷大人这样的三境通玄高手连求救都来不及,对方的布局之深,实力之强,难以想象。整个姑苏站,现在都蒙在一片阴影里。”
陈十三翻看着卷宗,手指在某一页上停下。
“卷宗里说,雷惊涛约见了一名天剑山庄的弟子。”
“对。”
“这个弟子,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长什么样?”
陈十三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秦淮愣住了,他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随即转为惊恐。
“不……不知道。卷宗里……没写。”
陈十三合上卷宗,丢在桌上。
“一个三境通玄的紫衣巡察使,去见一个决定生死的关键线人,却没有在情报里留下关于这个线人的任何信息。”
“这说明什么?”
秦淮的额头,渗出了一颗豆大的冷汗。
“说明我们巡天鉴在天剑山庄的情报网,是个筛子。”
陈十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或者……这条线索,本身就是一个陷阱。是有人,故意喂给雷惊涛的。”
一滴冷汗,顺着秦淮的脊椎,蜿蜒滑落。
……
与此同时。
天剑山庄,一间幽静雅致的书房内。
身穿月白长衫,气质儒雅的庄主慕容寒,正用一块上好的丝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
他的动作轻柔、专注,指尖划过剑身,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
一名弟子恭敬地站在他面前,将码头上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了一遍。
“……那人只用一根柳枝,便破尽了董彪的棍法,点中其虎口要害,逼其弃棍认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见半分烟火气。”
听完禀报,慕容寒擦拭长剑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的脸上,非但没有地盘被外来者搅乱的怒意,反而流露出一股……近乎痴迷的浓厚兴趣。
“以柔克刚,后发先至,破尽万法……”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品鉴一件绝世珍宝。
“这可不是寻常的剑法路数。好一个有趣的‘剑客’。”
他抬起头,那双本该温润如玉的眸子里,光芒闪动,深处是压抑不住的贪婪与疯狂。
“派人,盯紧他。”
“我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见了谁,说了什么。”
“但记住,”慕容寒的声音变得轻柔,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只许看,不许动。在猎物自己走进陷阱前,不要惊扰了他。”
“我倒要看看,他来我这姑苏城,究竟想做什么。”
他低下头,继续擦拭着自己的剑,剑锋映出他嘴角那抹玩味的、残忍的笑容。
他低下头,继续擦拭着自己的剑,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爱人。
……
裁缝铺密室。
空气里还残留着卷宗的霉味。
“大人,我已经为您和林姑娘安排好了城西一处僻静的宅院,绝对安全,外人绝不可能找到。”秦淮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邀功的谨慎。
陈十三却摇了摇头。
“不必。”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秦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瞬。
“城里最好的客栈,是哪家?”陈十三问。
秦淮愣住了。
“是……是‘迎仙楼’。”
他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反应过来,急声道:“但那里人多眼杂,是各方势力汇聚之地,鱼龙混杂,我们……”
“就住那儿。”
陈十三的三个字,像三枚钉子,钉进了秦淮的脑子里。
他甚至补充了一句。
“另外,我来姑苏的消息,除了你,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从现在起,我不是紫衣巡察使,只是一个路过的游客。”
秦淮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
“大人,三思啊!”
秦淮的额头急出了汗珠,“您在码头闹出那么大动静,现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您!入住迎仙楼,无异于将自己放在炭火上烤啊!”
陈十三笑了。
他走过去,拍了拍秦淮僵硬的肩膀。
“老秦,你记住。”
秦淮的瞳孔骤然收缩。
“对我来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所有敌人的眼皮子底下。”
“我若藏起来,他们会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疯狗,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挖出来。到那时,整个姑苏都会被他们搅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可我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在那里,坐在全城最显眼的地方。”
陈十三的笑容里,透出一股森然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玩味。
“他们反而要停下来,想一想。”
“想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
“他凭什么这么有恃无恐?”
“他背后,还站着谁?”
“他手里,又捏着什么底牌?”
“我要他们猜,让他们怕。”
“我要他们在我真正动手之前,就把自己吓得魂不附体,把所有的底牌,都战战兢兢地摆在桌面上,求我来看。”
秦淮呆立当场。
他感觉自己几十年在刀口上舔血的经验,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几句话,碾得粉碎。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升起,直冲天灵盖。
这哪里是京城来的什么翩翩公子。
这分明是一尊披着人皮,主动踏入修罗场的……少年杀神!
……
入夜。
迎仙楼,天字号房。
陈十三盘膝坐在床上,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仿佛已经入定。
但他如蛛网般铺开的神识,却清晰地“看”到,三道隐晦的窥探,如同附骨之疽,分别从对面的酒楼、楼下的街角、以及客栈自身的屋顶传来。
冰冷,黏腻,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黑暗中,陈十三的嘴角无声扬起。
他睁开眼,看向窗边。
月光下,林薇正在为他整理行装,身形窈窕,动作轻柔。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眸望来。
陈十三的目光平静如水,只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