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外，鬼哭滩。
海风腥咸，吹得人睁不开眼。
这片被诅咒的盐碱地上，此刻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数千名从城外难民营招来的流民，正懒洋洋地在沙滩上“干活”。
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斗蛐蛐。
有的拿着崭新的铁锹，在沙滩上挖着一个个深不过半尺的浅坑，美其名曰“盐池”。
更多的人，则躺在刚刚用芦苇杆和茅草搭起来，四处漏风的工棚里，呼呼大睡。
这里管吃管住，一天三顿，顿顿有肉，工钱还日结。活儿随便干，没人监工。
这哪里是建盐场？这分明是进了天堂！
赵铁柱作为“盐场建设总管”，正叉着腰，满脸自豪地巡视着自己的“工地”。
他看着那些用烂泥和沙子糊起来，被海风一吹就摇摇欲坠的围堰，眼中全是敬佩。
大人真是神人！
这豆腐渣工程，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粗制滥造！
这背后，必定有惊天后手！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赵铁柱扯着嗓子，对着一群正在用瓦片打水漂的流民吼道，“看清楚了！这泥巴，一定要和上七成的沙子！大人说了，这叫‘金沙化泥’之法，你们这群凡夫俗子懂个屁！”
流民们嘻嘻哈哈地应着，手上的活儿，却更加敷衍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道安，此刻正躺在巡抚衙门后花园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听着小曲儿，嘴里还叼着一根刚从西域传来的甜草根。
旁边，夏清月和洪袖一左一右，一个负责剥葡萄，一个负责削果皮。
“大人，这是鬼哭滩那边送来的第一批开销账单，请您过目。”
一个穿着账房先生服饰的官员，战战兢兢地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走了过来。
李道安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
“念。”
那官员咽了口唾沫，翻开账册，声音干涩地念道：“招募流民三千人，预支三日工钱及伙食费，合计……白银八千两。”
“另，采购芦苇杆、茅草、烂泥等‘优质建材’，共计……白银五千两。”
“还有……平整滩涂五十亩，雇佣……百人，费用……一万两白银！”
念到这里，那官员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平整五十亩沙滩，花一万两？这钱别说平整沙滩了，把沙子换成金子都够了！
“嗯……”李道安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抓起一枚刚刚盖过章的巡抚大印，看都没看，直接往账册上“啪”地一盖！
“准了！拿去领钱！”
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一只苍蝇。
那官员如蒙大赦，捧着盖了章的账册，连滚带爬地跑了。
站在一旁，奉命前来伺候笔墨的严婉儿，将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藏在白色面纱下的俏脸，不动声色，但握着砚台的纤纤玉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她亲眼看到，李道安甚至连账册上写的是什么都没看，就直接盖了章。
那副挥金如土，视银钱如粪土的败家子模样，让她心中不免产生一丝怀疑。
这个人……
真的就是祖父口中那个城府深沉、算无遗策的怪物吗？
怎么看，都更像一个被天上掉下来的财富砸昏了头的暴发户。
李道安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目光落在了严婉儿身上。
他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一直在观察自己。
太好了！
被人鄙视的感觉，真是太他妈爽了！
为了让这位“间谍小姐”看得更清楚，他决定，把戏演得更足一些！
“哎，真是无聊啊。”李道安故意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两颗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手里抛来抛去地把玩。
那是严子生上次“赔罪”时送的。
“月儿啊，”他对着夏清月喊道，“去，把本官那几箱金元宝都抬到卧房里来！”
夏清月虽然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了。
很快，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被抬进了李道安的卧房。
李道安当着严婉儿的面，直接把那些金灿灿的元宝全都倒在了床上，然后整个人“扑通”一声，呈一个大字型，摔进了那片由黄金铺就的海洋里。
“哈哈哈哈！还是睡在钱堆里踏实！”
他抓起两把金元宝，像个傻子一样，对着天花板乱撒，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浪笑。
严婉儿站在门外，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卧房里那个在钱堆里打滚的男人。
她那双如同秋水般的眸子里，浮现出了一丝深深的困惑。
……
夜，一缕极细的青烟，从巡抚衙门的一处偏僻角落升起，很快便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之中。
严家大宅。
严婉儿的贴身侍女，在收到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密信后，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她快步走进书房，将信上的内容，一字不漏地汇报给了正在闭目养神的严镜清。
“小姐说，李道安不像是传闻中那般深不可测。其行事毫无章法，挥霍无度，贪婪好色，更像是一个……一个被财富冲昏了头脑的暴发户。”
严镜清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不见半分波澜。
“暴发户？”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声音沙哑，“这世上，有一种最高明的伪装，就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最愚蠢的傻子。”
“传信给子衿。”严镜清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告诉她，不要被表象迷惑。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越是看似愚蠢的行为背后，往往隐藏着越是致命的杀机。”
“让她继续盯着，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
巡抚衙门，卧房。
李道安正抱着一根金条，睡得口水横流。
睡梦中，他梦见自己终于因为贪污败家，被皇帝下令满门抄斩。
他站在菜市口的断头台上，放声大笑，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严婉儿在收到祖父的“警告”后，重新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个男人，一定是在演戏！
他所有的荒唐，都是伪装！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揭开他那副虚伪的面具，看看面具之下，到底藏着一张怎样恐怖的脸。
李道安睡得正香，却忽然感觉鼻子一阵发痒，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严婉我正站在他的床前，手里拿着一根羽毛，正一脸“歉意”地看着他。
“大人，您醒了。”
李道安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心中那股没来由的别扭感，又一次涌了上来。
他鬼使神差地，集中精神，再次动用了【业障勘探】。
视界之中，严婉儿的身影清晰无比。
可她身上，依旧是干干净净，别说黑气了，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那股清泉般的“清气”，反而比上次更加浓郁了些。
李道安彻底懵了。
这不科学！
一个大反派窝里出来的嫡系，怎么可能这么“干净”？
难道她是好人？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李道安自己给掐死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严镜清那种老狐狸，会派一个好人来给自己当卧底？这不是扯淡吗！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道安想得头都大了。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反正只要她别耽误我作死就行。
他翻了个身，抱着金条，准备继续自己的砍头美梦。
去他妈的业障，去他妈的好人坏人，都没有老子下班回家重要！
而就在李道安在苏州府，轰轰烈烈地开展着他的“败家计划”时，关于他在鬼哭滩豪掷五十万两，玩泥巴建盐场的消息，也早已传到了严子生的耳朵里。
听雨轩的雅间内。
严子生听着手下的汇报，先是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差点把他自己给笑岔了气的狂笑！
“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来回打滚。
“疯了！他真的疯了！”
“五十万两！五十万两白银啊！就为了去那个连鬼都不拉屎的地方建盐场？”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后手，搞了半天，他就是个纯纯的，脑子被门夹了的蠢货！”
严子生感觉自己这么多天来，因为李道安而受到的所有屈辱和恐惧，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畅快和报复的快感！
他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眼中闪烁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光芒。
“传我的话！”
“让他建！”
“他要多少人，咱们就给他送多少人！他要多少钱……让他自己想办法！”
严子生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等他那个狗屁盐场建成之日，本公子要亲自带人，去给他送一份大礼！”
“本公子要当着全江南的面，亲眼看着他，是如何成为这天下间，最大的那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