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冰雪的清冷。
尔晴拢了拢衣襟,正欲沿着廊庑返回自己的住处,却不料刚走下台阶,抬眼便望见不远处,那株落满了积雪的松树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傅恒竟未曾离去。
寒风卷起他官袍的衣角,拂过他坚定的面庞。
他的目光穿越庭院中飘散的细雪,沉沉地、专注地落在她的身上。
尔晴的脚步蓦地顿住,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松枝上的积雪不堪重负,“扑簌”一声滑落,在寂静的庭院中发出清晰的碎响。
见尔晴独自一人从长春宫正殿走出,傅恒眼中原本黯淡的光芒瞬间被点亮,如同阴霾天际破开的一缕曦光。
他快步上前,在离她几步之遥处停下,声音里带着一丝紧绷,却又刻意放缓了语调,难得地带上几分调侃的意味:
“看来,如今想见你一面,竟是这样难了。
竟要这样……躲着我么?”
他话语听着像是玩笑,可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里面盛满了不容错辩的认真。
尔晴闻言,无奈抬眸,语气干脆利落,带着她一贯的明快:
“谁会躲着你?不过是娘娘吩咐,让我避着些,好让她安心罢了。”
话虽说得理直气壮,可声音到了后半句,却不自觉地低了下去,眼神也微微飘忽,似是想起了皇后言语间的深意,一抹复杂的情绪极快地掠过心头。
傅恒紧紧盯着她的神色,听到这个解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一松。
只要不是她有意回避,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要不是她心生厌恶,他便还有勇气继续靠近。
他不由自主地又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近到能清晰看见她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她发间若有似无的清浅香气。
“尔晴,”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谢谢你。”
这声感谢来得突兀,尔晴疑惑地蹙起秀眉,抬眼看他,眸中满是不解:
“谢我?”
她有什么值得他谢的?
谢她屡次拒绝他的心意?
傅恒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迎着她的视线,更深入地看进她眼底。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终于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话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与期盼:
“尔晴,我……我即将随军出征西北。
这一去,不知归期。
我想问你……你愿意,等我吗?”
这话如同惊雷,猝然在尔晴耳边炸开。
她目光中的疑惑瞬间被震惊取代,随即化为全然的不可置信,她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后退了半步,仿佛要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来审视眼前这个说出如此荒唐话语的人。
“你……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她的声音因惊愕而略微拔高,“我怎么可能会等你?等你做什么?”
难道是近来因着娘娘的关系,自己对他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几分寻常对待,便让他又生出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心中瞬间筑起更高的防线,眼神也重新变得疏离而警惕。
傅恒将她瞬间的退缩和眼底涌起的防备看得清清楚楚,那颗刚刚因鼓起勇气而炽热起来的心,如同被兜头浇下了一盆冰水,瞬间凉透。
他默然低下头,借此遮掩住眼中那几乎无法抑制的落寞与痛楚。
还是不行吗?
即便海兰察已经退出,即便她身边没有了旁人,她也依旧不会选择他。
这个他一直以来不愿深想、刻意逃避的事实,此刻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带着血淋淋的真相,让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一种钝痛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几乎让他难以呼吸。
沉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寒风穿过枯枝发出的呜咽声。
良久,傅恒才重新抬起头,他已极力收敛了情绪,只是眼底深处那抹灰败却难以尽数掩去。
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
“好……我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我……只愿你以后,能得遇良人,一生顺遂幸福。”
他说得无比诚恳,字字清晰。
然而,这话听在尔晴耳中,却只让她觉得讽刺。
如果他真的希望自己幸福,当初又何必那般“坦诚”地将皇上对自己那点微妙的心思透露给海兰察?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海兰察再次来找她时,那双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眼睛里满是沉痛与挣扎。
他将傅恒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凌迟她的尊严,也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可能。
如今,他又何必再来扮演这情深不寿的角色?
想到这里,尔晴心中那点因他落寞神情而泛起的一丝微澜也彻底平复。
她微微扬起下巴,姿态恢复了惯有的傲然与冷静,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无波:
“不劳傅恒大人挂心,我自会如此。”
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转身,身影清冷而又决绝,步履坚定地离去,没有丝毫留恋。
傅恒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色彩彻底消失在宫墙转角,他才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般,轻轻地、无比沉重地叹了口气。
胸腔里空落落的,充斥着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他转身,意兴阑珊地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不料,刚走到廊庑转角,便撞见了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魏璎珞………
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
这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用这样复杂难辨的眼神看着自己了,那目光里交织着太多他如今已不愿去解读的情绪。
若是往常,傅恒或许会选择避开,不愿多生事端。
但今日,接连的失落与心灰意冷,反而让他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漠然。
他没有如往常般绕行,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站在魏璎珞面前,看着她比记忆中清瘦了许多的脸颊,以及那双依旧明亮却盛满了不甘的眼睛,傅恒发现自己的内心竟平静得如同死水,再也泛不起丝毫涟漪。
早在得知她为了算计尔晴与自己,不惜利用袁春望,间接导致皇后姐姐早产之后。
他心中对她那点因往日情分而生的愧疚与怜惜,便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失望与疏离。
“看来,傅恒大人是求而不得,心中怅然了?”
魏璎珞率先开口,声音里带着讥讽。
当她看到傅恒那样小心翼翼地靠近尔晴,眼中是她曾经得到又失去了的专注与温柔时,早就勉强平复的心湖再次被搅得天翻地覆。
如今见他被尔晴干脆利落地拒绝,她本该觉得快意,可心底涌上的,却是更深的难过与为自己不值得的不平,促使她忍不住出言相激。
傅恒面无表情,眼神平淡得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他没有理会她的嘲讽,而是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过来,是想与你说明白。
过去种种,孰是孰非,我已不愿再追究。
但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针对尔晴。”
魏璎珞猛地一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声音里带着受伤的颤抖:
“你……你竟会这样想我?”
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傅恒难道不清楚吗?
她魏璎珞或许行事激烈,但何曾会无缘无故地去“伤害”一个人?
他为何会将她想得如此不堪?
“如今你重回长春宫,觉得又有了皇后娘娘作为倚仗,所以便忘了自己之前做过的事了吗?”
傅恒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你设计陷害尔晴是事实,这一点,不会因为姐姐心软原谅了你,就会被抹杀掩盖。”
“皇上会护着她的,不是吗?”
魏璎珞冲口而出,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执拗。
对于那件事,她承认自己利用了尔晴与皇上的微妙关系,可最终尔晴不也毫发无伤吗?
皇上将事情压了下去,尔晴的名声、地位,未曾受到半分影响。
“她并未受到任何实际上的伤害。”
“所以,你便是算准了这一点?”
傅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沉痛与愤怒,
“你算准了尔晴最终会无事,算准了皇上会维护她,更算准了姐姐即便因此受到惊吓、险些遭遇不测,也终究会心软原谅你?
魏璎珞!”
他痛心疾首地喊出她的名字,眼中满是失望与陌生,
“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为了达到目的,便可以不顾他人安危,利用一切,包括待你最为宽厚的姐姐?”
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依旧,却感觉无比陌生的女子。
脑海中那个曾经明媚张扬、不畏强权、心地纯善的魏璎珞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模糊,几乎被眼前这个充满怨愤、行事偏激的形象彻底覆盖。
他曾经倾心爱慕过的那个女子,或许,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魏璎珞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失望与指责刺得心中一痛,想要反驳,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残雪,也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却远不及此刻心底涌上的那阵寒意。
傅恒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里再无往日的温情与包容,只剩下冰冷的界限与诀别。
他转身离去,留下魏璎珞独自站在原地,望着他决绝的背影,一股巨大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混合着不甘与怨恨,将她紧紧包裹,几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