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京城郊外,长亭畔。
冬季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枯黄的草叶上凝结着细密的霜华。
一列装饰华贵却难掩风尘之态的车队静静地停驻在官道旁,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卷动,上面绣着的蜀国皇室徽记。
马馥雅身着华服,裙裾曳地,却掩不住浑身的萧索与凄凉。
她泪眼朦胧,如同浸了水的琉璃,痴痴地望着面前眉目憔悴、难掩疲惫与痛楚的孟祁佑。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那欲言又止的、盈满水光的凝视。
她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是深深地、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般看了一眼。
随即猛地转身,任由冰冷的泪水滑落,在侍女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登上了那辆即将载她远离故国、奔赴未知命运的马车。
孟祁佑站在原地,身形僵硬,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
他望着心爱女子的身影被厚重的车帘隔绝,望着那车队在官道上缓缓启动,逐渐缩小,最终化作视野尽头一串模糊的黑点,彻底消失在天际线与枯枝交织的尽头。
直到此时,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敛下了那双盈满哀痛与复杂情绪的眼眸。
所有的外露情感在刹那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唯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难以辨明的幽暗。
宽大衣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泛白的月牙痕。
马车内,颠簸摇晃。
马馥雅抬手,用一方素白锦帕,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眼角不断溢出的、温热的泪水。
一旁的贴身侍女见状,心中不忍,低声劝慰道:
“公主殿下切勿过于伤怀,保重身体要紧。
此番……此番也是无奈之举。
蜀国内乱方歇,百废待兴,北汉趁机施压,索要公主和亲以固盟约……
若非大皇子殿下临危受命,稳定朝局,只怕我蜀国境况更为艰难……
公主殿下实乃为国牺牲……”
马馥雅猛地打断侍女的话,声音虽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透出一股冷硬的执拗:
“不必再说这些了。
我心甘情愿。
若能助他……助大皇子稳固江山,我远嫁北汉,又算得了什么?”
这话像是在说服侍女,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话虽如此,当她脑海中再次浮现那日。
她向孟祁佑提出愿以此身远嫁北汉,为他和新朝廷换取喘息之机时,他脸上那瞬间掠过的震惊、挣扎,以及随之而来的、长久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她的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莫名的紧张与细密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是否值得。
可当时,她身份尴尬,曾是他父皇的妃嫔,如同被困在金丝笼中的雀鸟,又如何能再光明正大地成为他的女人?
蜀国太后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若不能趁此机会离开蜀国这个漩涡中心,只怕用不了多久,自己便会悄无声息地变成深宫里的一具无名枯骨。
想到这里,马馥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心绪压下。
脸上的悲戚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一丝为求生存而滋生的冷冽。
泪水止住,她掀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愈发荒凉的景色,知道已然离蜀国腹地越来越远。
时间倏忽而过,月余之后。
送亲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北汉边境。
时近黄昏,人马皆疲,便在官道旁一间颇具规模的驿站停下歇脚,准备明日一早正式进入北汉疆域。
马馥雅头戴着遮蔽面容的幕篱,在驿站的堂馆角落寻了一处清净位置坐下。
她刚掀开幕篱一角,准备饮一口热茶驱散旅途的寒气,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驿站门口又停下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甚是简朴,青布帷幔,毫不起眼。
然而,从马车上娉婷走下的那名女子,却让马馥雅的心念微微一动。
那女子身形窈窕,虽穿着寻常的棉布衣裙,却难掩一段天然的风流姿态。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伸出的那一双莹白如玉的手,被紧随其后下车的一名高大男子小心翼翼、近乎珍重地握住。
那男子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护卫与疼惜,稳稳地扶着她踏下马车。
不知为何,那女子虽面容被幕篱遮掩,却给马馥雅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待那女子与男子也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旁落座后,马馥雅犹豫片刻,还是主动开口,声音透过幕篱,显得温和而柔婉:
“这位姐姐,看你们来的方向,姐姐可是也要前往北汉吗?”
马湘云自踏入这驿站,便已敏锐地察觉到这队人马是蜀国的和亲队伍。
此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搭讪,她幕篱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心中瞬间拉起警戒。
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微微抬首,幕篱轻纱晃动。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层阻碍,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马馥雅,直看得马馥雅有些不适地微微侧身,避开了那无形的审视。
片刻后,马湘云才轻笑一声,那笑声清脆,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感:
“这位……想必就是蜀国的公主殿下吧?
民女一介布衣,实在当不起公主殿下这声‘姐姐’。”
她话语客气,却将距离划得清清楚楚。
马馥雅却好似浑然未觉对方言语间的推拒,依旧带着那份纯然无害的笑意,语气甚至更亲近了几分:
“姐姐怎么知道我是蜀国公主?
姐姐也莫要自谦,不知为何,我一见到姐姐,便觉得格外投缘,故而冒昧开口,还望姐姐不要介意才好。”
马湘云幕篱下的眸光骤然一闪,冷意泛起。
投缘?
她心中冷笑,莫非这马馥雅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公主殿下风姿不凡,气度雍容,即便遮掩容颜,这通身的气派,也是一眼便能认出的。”
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张之程。
张之程立刻会意,上前一步,对着马馥雅的方向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公主殿下金安。
万请恕罪,内子身子确有不适,且已有孕一月有余,实在不宜久坐劳累,需回房歇息了。
失礼之处,还望公主海涵。”
“有孕?”
马馥雅幕篱下的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诧异,随即语气愈发柔和,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关切,
“原来如此!那倒确实是我叨扰了。
尊夫人身体要紧,快请扶她去好生休息吧,万万不可动了胎气。”
她看着那一对“夫妇”相携起身,男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女子的腰肢,一步步登上通往客房的楼梯,姿态亲密而自然。
然而,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马馥雅缓缓收回视线。
端起茶杯,幕篱下的眼眸中,却再无半分之前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疑虑与深思。
马湘云……
她如今应是北汉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地位尊崇,不日或许便是北汉的皇后。
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远离京都、地处偏远的边境驿站?
还作如此朴素甚至堪称隐蔽的打扮?
身边跟着的,也不是宫女太监,而是一个气质冷硬、明显是猎户出身的男子,还以夫妻相称?
思及此,她放下了心中的怀疑,垂下眸子,饮了一口茶,舒缓着心中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