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襄城内部人事更迭、积极整合之际，数百里外的南阳府衙，气氛同样凝重。
知府郑元勋捏着刚刚由京城加急送来的廷寄文书，手指微微颤抖。暖阁内炭火融融，他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文书内容主要有二：其一，关于襄城事变，朝廷最终采纳了“稳定优先”之策，认可了陈远“平叛”之功，正式委其“暂摄襄城防务，安抚地方，戴罪立功”，明确要求南阳府“毋须过多干预襄城事宜，以安其心”。其二，也是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通报了朝廷的重大决策——旨令陕西总督傅宗龙，总督陕西、河南、四川及湖广江北军务，即日整兵出关，进入河南，专剿闯贼李自成！文书严令河南各地官府“竭力筹措，保障粮秣，沿途州县务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傅总督……要出关入豫了……”郑元勋放下文书，喃喃自语，脸色发苦。这哪里是通报，分明是催命符！傅宗龙总督麾下数万秦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朝廷让他“竭力筹措”，可南阳府库早就空空如也，加之去岁旱蝗，秋粮无几，他拿什么去筹措？难道要去抢吗？
至于“沿途州县务须全力配合”，傅总督大军自陕入豫，走潼关以东路线可能性最大，是否会绕道南阳都未可知。但无论如何，压力已经传来。
“老爷，这……这可如何是好？”侍立一旁的老管家亦是面有忧色。
郑元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长叹一声：“还能如何？朝廷旨意，岂敢违抗？傅总督大军过境，粮草供应乃是头等大事，虽未必途经南阳，但临近州县若求助，我等也不能坐视不理……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他顿了顿，眉头紧锁，“至于襄城那边……”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朝廷让他“毋须过多干预”，但并非让他毫不关注。陈远此人，崛起于草莽，手段狠辣，行事难以揣度，如今坐拥襄城，实力更增，不能不防。
“陈远那边，也不能全然放手。”郑元勋对管家吩咐道，“你即刻去请孙先生来。”
孙先生名唤孙世瑞，是郑元勋颇为倚重的一位幕僚，举人出身，为人精明干练。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衫、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文士步入暖阁，拱手道：“东翁唤我？”
郑元勋将廷寄文书递给他，苦笑道：“世瑞，你看看。多事之秋啊。”
孙世瑞快速浏览完毕，面色也凝重起来：“傅总督出关，剿闯大局已定。只是这钱粮确实棘手。至于襄城陈远，东翁有何打算？”
“朝廷虽令我等不必干预，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陈远终究非朝廷嫡系，其心难测。”郑元勋压低声音，“我想请你亲自去一趟襄城。”
孙世瑞微微一愣：“东翁之意是？”
“明面上，你是代表南阳府，前去宣谕朝廷旨意，表彰其平叛之功，以示安抚。暗地里，”郑元勋目光深邃，“你要仔细看看，襄城如今究竟是何光景？陈远如何理事？其麾下兵马几何，战力如何？民心向背如何？他对我官府，是何态度？总之，我要知道，这陈远，究竟是真忠义，还是……又一个董卓、曹操！”
孙世瑞神色一凛，深知此行责任重大，拱手肃然道：“东翁放心，世瑞明白。定当仔细察看，不负东翁所托。”
“好！你准备一下，明日便动身。带上我的名帖和公文，态度要不卑不亢。如今陈远势大，且手握朝廷敕令，我等亦不宜与之冲突，观察为主，收集情报即可。”郑元勋再三叮嘱。
---
夜幕降临，襄城县衙大堂却是灯火通明，与窗外渐浓的寒意形成鲜明对比。
巨大的牛油蜡烛插在精铜烛台上，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整个大堂映照得亮如白昼。原先象征着官府威严的公案、惊堂木等物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占据了大半个堂厅的硬木长桌。正壁上，一幅详细标注着襄城及周边山川地势、关隘驿道的巨大牛皮地图赫然在目，取代了那面“明镜高悬”的匾额，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志趣的转变。
堂下，人影幢幢，济济一堂，却鸦雀无声，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又带着山雨欲来般紧张感的气氛。
左手边，以孙铁骨为首，王虎、王二牛、韩猛、吴有名、周燧、屠三疤、吴铭、李大根、刘黑塔等一众战将，按职次与资历肃然而立。人人顶盔贯甲，腰佩利刃，虽经连日征战与肃清残敌的辛劳，但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锐利的光芒，身躯挺拔如松。他们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即使刻意收敛，也依旧如同实质般弥漫在空气中，使得烛火都仿佛为之摇曳。众人眼神交汇之间，充满了心照不宣的兴奋与对未来的灼热期待。
右手边，则以孔林节为首，赵老头、李二狗，张铁臂，夜枭，疤眼等文职及后勤处的主要管事肃立一旁。他们虽不着戎装，但神色同样凝重专注，深知此次会议将决定忠义营未来的走向与格局，与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休戚相关。
新近被委以管理事务的李禀赋、管伯言，以及依旧挂着知县名头、实则权力已被架空的王有财，还有刚刚被正式纳入体系、协理城防的张勇，则位列长桌末席，姿态更为谦卑谨慎，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忠义营目前所有哨官及以上军官，各营、各处核心管事，几乎尽数汇聚于此。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随意移动，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投向那扇通往内堂的紧闭侧门。
烛火跳跃，在每一张或刚毅、或沉稳、或精明、或忐忑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们在等待，等待着那个带领他们从流民中挣扎求生，到如今坐拥坚城、手握强兵的领袖出现。
这场会议，将重新划定权责，论功行赏，调整编制，决定忠义营这艘刚刚驶入更广阔水域的舟船，未来的航向与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