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音并非穿耳而过,而是直接在每一个生灵的魂魄深处响起。
那不是声,是一缕来自万古洪荒之前的叹息,轻得如同初雪飘落,却重得足以压垮整个世间。
刹那间,天地间所有斑斓的色彩尽数褪去,只剩下无尽的铅灰色死寂。
咆哮的冥河诡异地静止了一瞬,随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流,浑浊的河水冲刷着堤岸,仿佛要将吞噬的一切都吐还回来。
河面上,那十万挣扎哀嚎的野鬼像是听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号令,竟齐刷刷地停下所有动作,僵硬地转身,伏地叩首。
它们干瘪的喉咙里发出沙哑而整齐的划一的低诵,汇成一股撼动魂魄的洪流:
“恭迎葬主归位——”
声浪之中,那三百尊漂浮在半空、身形僵直的葬主残念不再沉默。
他们缓缓摘下遮蔽面容的兜帽,露出一张张让千面使之首为之惊骇的面孔。
那些面孔,无一例外,都与林渊一模一样。
有的稚嫩,眼角尚带着少年人的倔强;有的苍老,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疲惫;有的满面血污,死于惨烈的搏杀;有的则含笑而终,仿佛看到了最终的解脱。
他们是林渊,是每一世轮回中走向终末的葬主。
此刻,这三百个“林渊”齐齐转身,不再理会真正的林渊,而是用三百双洞悉生死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癫狂的千面使之首。
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历经万劫后的平静:“我们,不愿再活一次。”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千面使之首的心脏上。
他所追求的“合一永存”,在这些残念的自主意志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你们没有选择!”千面使之首彻底疯狂,他不能接受自己穷尽千年的谋划化为泡影。
他怒声咆哮,声嘶力竭:“无序即毁灭!混乱即终结!唯有合一,方得永存!”
他双手猛地结出一个繁复至极的印记,一股庞大的吸力自他体内爆发,化作无数漆黑的触手,疯狂地伸向那三百尊残念,欲将他们的力量强行抽取、融为一体!
可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林渊体内,那根早已与他血肉相连的葬脉脊骨发出一声龙吟般的轰鸣,竟脱体而出,冲天而起!
幽白色的脊骨在半空中急剧伸展、变形,化作一尊高达百丈、背生巨大骨翼的宏伟虚影。
那虚影的面目模糊,却透着一股俯瞰众生的威严。
它张开宽阔的臂膀,如同慈父拥抱归家的孩子,将那三百尊葬主残念尽数纳入怀中。
没有抵抗,没有挣扎。
三百残念在触碰到虚影的刹那,便化作点点流光,心甘情愿地融入其中。
【警告!未知能量源接入,正在重新定义宿主权限……】
【定义失败。】
【修正……目标并非‘容器’。】
林渊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第一次出现了卡顿。
紧接着,一串猩红的乱码疯狂闪过之后,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竟然发出了一声仿佛压抑了许久的、类人的轻笑:
“呵呵……原来,你不是薪柴,也不是容器……你是源头。”
话音未落,林渊胸前那个始终冰冷、如同烙印的幽银轮盘,骤然间不再冰冷。
它像是被注入了生命,表面泛起温润如玉的光泽,并开始随着林渊的心跳,有节奏地搏动起来。
它不再是一枚死物,而是一枚会呼吸的“活印”。
“呃……”夜凝霜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林渊身后那尊顶天立地的骨翼虚影,她指尖一捻,将自己仅存的一缕心火注入掌心那枚破碎的碎骨铜铃。
“叮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这一次,它不再是孤单的引魂曲。
铃音与仍在天地间回荡的笛音完美共振,交织成一道由纯粹愿力构成的金色屏障,恰好挡在了千面使的黑色触手与林渊之间,阻隔了那疯狂的拉扯之力。
她凝望着林渊的背影,那背影在骨翼虚影的映衬下,显得既渺小又无比伟岸。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你娘当年在林家祖宅,始终没有为你点亮那盏引魂灯,不是她忘了,也不是她无情。是因为她早就知道——真正的光,是从熄灭开始的。别人点灯是为了引路,而你……是要把门关上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指尖那朵微弱的火焰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召,骤然暴涨,化作一团温暖而悲悯的金色光焰。
那光焰之中,隐约浮现出一颗跳动的心脏虚影——竟是初代葬主“仁恕之心”的共鸣显现!
“不可能!这不可能!”千面使之首终于崩溃了。
他感受到了那股来自“仁恕之心”的克制之力,又看到了林渊身后那融合了三百世力量的“源头”虚影,他赖以维系信念的一切都在崩塌。
“我才是秩序的继承者!我代表的是至高无上的法则!”
林渊缓缓转过身。
他的左眼清澈如旧,右眼依旧紧闭,那道狰狞的疤痕却仿佛活了过来。
明明是盲的,却给人一种能够穿透时空、洞悉万物本源的错觉。
他抬起右手,掌心那枚温润搏动的活印自动浮现,幽光流转。
一道他从未学过,却仿佛早已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指令,悄然启动。
“霜噬·赦令。”
淡漠的声音落下,没有惊天动地的威势。
然而,那百名作为仪式祭品的千面使死囚,身躯猛地一颤。
一缕缕冰蓝色的火焰从他们脚下凭空燃起,瞬间将他们全身覆盖。
诡异的是,这火焰没有温度,也没有毁灭的气息。
他们被冻结在原地,表情凝固在惊恐的最后一刻,既没有死去,也无法解脱,灵魂与肉体被永远悬置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
“这不是审判,”林渊的声音在寂静的冥河之上回响,像是在对他们说,又像是在宣告一条新的规则,“这是……留给你们悔改的时间。”
“啊啊啊——!”千面使之首发出不甘到极致的咆哮。
他感受到了林渊所使用的力量,那是一种凌驾于他所理解的“法则”之上的、更为本源的“权柄”。
他的身躯在林渊的注视下,开始寸寸崩解,并非化作飞灰,而是像一本被烈火焚烧的书卷,边缘卷曲、焦黑,最终“啪”的一声,彻底散架,化作一卷焦黑的古旧律书,无力地坠入倒流的冥河,沉入水底。
喧嚣落幕,万籁俱寂。
冥河深处,突然传来锁链拖动的沉重声响。
一座宏伟而诡异的倒悬宫殿,缓缓从河底浮出水面,宫门之上没有牌匾,只有无数哀伤的面孔浮雕。
随着宫殿的升起,那紧闭的朱漆门扉,竟“吱呀”一声,自行开启了一道缝隙。
一道温柔似水、却带着千年孤寂的女声从门后传来:
“哥哥,你迟到了。”
紧接着,一只纤细、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那只手,林渊无比熟悉,正是他一路追寻的哭嫁新娘。
她不是亡魂。她是初代葬主另一半核心,“悲悯之心”的化身。
岸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摆渡老翁,此刻浑浊的双眼流下两行血泪。
他对着那座浮出水面的宫殿,颤巍巍地跪倒在地,恭敬叩首:“守渡千年,不负所托……老奴,终见仁恕归位。”
林渊的目光越过那只手,望向门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下意识地低声问,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掌心的活印:“门后……是什么?”
活印轻轻一颤,一道意念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你一直以来,最想亲手埋葬的东西。”
风,在此时骤然扬起,吹动了夜凝霜的发梢,也吹响了她掌心那枚重获新生的碎骨铜铃。
叮铃,叮铃。
林渊不再犹豫,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力竭的夜凝霜横抱入怀。
而后,他迈开脚步,踏上了那艘孤零零停靠在岸边的骨舟。
在他身后,最后一片引路的纸人灰烬,被风卷起,彻底消散于虚无。
而在无人所见的九天之上,那破碎的幽银轮盘消失之处,一抹全新的、更为繁复浩瀚的轮盘虚影,正在虚空中缓缓凝聚成型,静静等待着下一任守门人的出现。
骨舟无声地离岸,轻荡着,向着那座倒悬的宫殿,向着冥河的彼岸,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