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愈发凄厉,将破庙残垣吹刮得簌簌作响。
废墟中央,林渊盘膝而坐,周身气息沉凝如渊。
那条从他脊椎骨节中延伸而出的锁链,不再是死物,而是活了过来,如一条蓄势待发的银色巨蟒,在半空中缓缓盘旋,链首的尖刺闪烁着幽冷的寒光,仿佛在吞吐着无形的信子。
他双目紧闭,心神全部沉入体内。
那道被历代葬主视为宿命的“承罪之纹”,此刻正在他的引导下,发生着前所未有的逆变。
以往,这道纹路如同一个贪婪的漩涡,疯狂吸纳着前任们遗留下的磅礴业力与罪孽。
但现在,林渊正强行扭转它的流向,不是承受,而是倾泻!
他要将这份不属于他的沉重“遗产”,悉数反向注入脚下这片被诅咒的大地。
“嗡——”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轰鸣,仿佛一头沉睡万年的巨兽被粗暴地惊醒。
脚下的瓦砾开始不安地跳动,一道道肉眼可见的裂缝以林渊为中心,蛛网般向四周蔓延开来。
“你疯了!”一声惊怒交加的低吼划破夜空。
墨七郎的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不远处,他脸色惨白,死死盯着地面上不断鼓起的土包,那里正丝丝缕缕地冒出浓郁如墨的黑气。
“这是万葬坑的地脉!你把它当成什么了?垃圾场吗?你这是在引动积压了千年的怨念集合体!”
话音未落,他双手疾速翻飞,三枚由不知名兽骨打磨而成的惨白色骨钉凭空浮现,被他用尽全力狠狠钉入震颤最剧烈的三个方位。
骨钉入地,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黑气暂时被压制,但地脉的震颤却丝毫未减。
林渊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瞳孔深处,银色的幽光如涟漪般一圈圈荡开,冰冷、漠然,却又带着一股焚尽万物的疯狂。
他看着惊骇欲绝的墨七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们都说,我必须走他们走过的老路,承他们未完的罪……既然如此,那我就釜底抽薪,把这条路,变成一笔谁也还不清的坏账。”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一直安静蹲在角落的蚀耳童,身体猛地蜷缩成一个痛苦的球团。
他那双本应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耳朵部位,此刻却像是承受着某种极致的凌迟。
他双手死死扣住地面,指甲在坚硬的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十指瞬间翻折断裂,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他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高频的摩擦音,仿佛有无数根钢针正在他颅内刮擦。
墨七郎大惊,一个闪身来到他身边,俯下身子,屏息凝神地细辨那诡异的声音。
终于,他听清了——那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成百上千道无比细微的“咔嚓”声,如同无数根紧绷到极致的丝线在同一瞬间齐齐崩断的回响!
“是命线……”墨七郎的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蚀耳童猛地停止了抽搐,用那双没有焦距、只有眼白的眼球死死盯着地面,然后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用眼球在积满灰尘的地上滚动着,滚出几个歪歪斜斜的血字:“三百条……不对,五百条……命线断了,有人提前死了。”
“轰!”
另一侧,一直靠墙枯坐的断笔生猛地抬起头,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他嘴角喷涌而出。
他那只握着无形之笔的手臂剧烈颤抖,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所牵引,在斑驳的墙壁上,用自己的鲜血,在那句“第十一具真名骨归位”的旁边,添上了一行崭新的、触目惊心的话:
“第十二具真名骨现世——它不属于任何一任葬主。”
这一刻,破庙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渊豁然起身,目光如电,骤然望向遥远的北方。
就在刚才,他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极其陌生的气息从那片沉寂的荒原深处升腾而起。
那不是历代葬主留下的死亡印记,更不是任何他已知晓的力量。
那是一种“未完成”的存在,既非生,也非死,仿佛一个被硬生生从轮回之环中剥离出来的残魂碎片,一个本不该存在的“错误”。
他想起了那个神秘的影僧,那个企图颠覆一切的布局者。
“影僧想重写命格……”林渊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可这世上,还有比一个‘不存在的人’,更合适的容器吗?”
话音未落,他做出一个让墨七郎和断笔生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伸出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殷红的鲜血立刻涌出,他却面不改色,任由血液滴落在那条银色的锁链之上。
鲜血融入锁链,锁链发出一声兴奋的嗡鸣。
林渊闭上眼,借助这以自身精血为引的魂噬之力,将一道意念低语送入了无尽的虚空,目标直指那口神秘的黑石古井。
“井底那个跪着的我……你的名字,是不是也没被记进碑林?”
死寂。
破庙之内,连风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在这一问之下停滞。
一息,两息……
突然,那口始终如同死物般的黑石井口,竟毫无征兆地泛起了一层惨淡的微光。
一团稀薄的雾气从井中升腾而起,在井口上方,缓缓凝聚成一道模糊的人影。
那身影的轮廓,与林渊别无二致!
他双膝跪地,双手被无形的枷锁反剪在身后,头颅低垂。
随着雾气愈发凝实,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那张脸,赫然与林渊完全相同!
唯一的区别是,他的眼中没有任何光彩,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绝望,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仿佛所有的情感与执念都已被彻底抽干,只剩下一具被囚禁的空壳。
正是那日在魂井残镜中所见的,“囚徒林渊”!
“他……他没有命线……”蚀耳童浑身剧震,用断裂的手指颤抖地指向那道虚影,失声尖叫,“他是被抹去的名字!”
轰然一声,林渊脑中仿佛有万道惊雷炸响。
不存在的人,被抹去的名字,第十二具不属于任何葬主的真名骨……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握紧了那条滚烫的锁链,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
他死死盯着那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囚徒身影,沙哑的声音里蕴含着滔天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问道:
“所以,你们杀了他一次还不够,还要让他替你们背完所有的罪?”
没有人回答他。
回答他的,是那囚徒虚影愈发黯淡的身形,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不同意!”
林渊猛然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仿佛踩在了天地的脉搏之上。
他体内逆向燃烧的承罪之纹在瞬间催动到极致,竟硬生生从他的灵魂本源中,抽出了一缕燃烧着银色光焰的火焰!
“去!”
他屈指一弹,那缕银焰划破虚空,如一道流星,精准无比地射入井心,没入那囚徒虚影的眉心!
囚徒的身形剧烈一颤,那低垂了仿佛千万年的头颅,第一次,缓缓地抬了起来。
他那双空洞无光的眼睛,在银焰的照耀下,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澜。
他看向林渊,嘴唇艰难地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林渊却在刹那间读懂了。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
那无声的口型,是两个字——
救我。
也就在这一瞬间,北方天际风云变色。
那座宏伟的倒悬之城虚影再次蛮横地挤入现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城门之上,那架象征着审判与平衡的巨大锈秤猛地一晃,旁边手持判官笔的青铜判子,那颗万年不变的头颅,竟缓缓转动,手臂抬起,隔着无尽的空间,遥遥指向了破庙的方向!
“哈哈……哈哈哈哈!”
墙边的断笔生突然状若疯魔地狂笑起来,更多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洒而出,将他身前的墙壁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
“来了!审判来了!真正的‘第十三轮’……开始了!”
笑声未歇,那呜咽的风声陡然一变。
所有的呜咽与哀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利刃划破空气般的尖锐嘶鸣。
破庙内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股刺入骨髓的冰冷寒意凭空降临,仿佛有什么不速之客,已悄然立于门外,带来了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