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麦田深处,春尽之后的第一场夜雨悄然而至。
雨丝细密如针,无声地织入干燥的土地,带起一阵混杂着泥土与麦秆清香的微凉气息。
一座早已废弃的破屋孤零零地立在田垄尽头,仿佛是被时光遗忘的墓碑。
屋门前,雨水汇成一洼浅浅的泥塘,浑浊的水面却意外地清晰,倒映着雨幕后稀疏的星辰。
某一瞬,那片小小的水洼毫无征兆地起了波澜。
圈圈涟漪并非由雨滴激起,而是从水心深处自行荡开。
水面倒映的星空随之扭曲,继而,一张年轻的脸庞在波纹中缓缓浮现。
那面容属于许多年前的林歇——眉峰如剑,目色清冷,薄唇微抿,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
影像中的他似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然而,话音未出,整张脸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骤然涣散,化作一滩无意义的浑浊。
仿佛这片天地间,有一种至高的规则正在拒绝“林歇”这个名姓以任何具象的形式存在。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贯穿西疆大地的安眠道导槽中,往日里如同河流般奔涌不息的金色雾气,竟在此刻显现出诡异的迟滞。
那代表着众生安眠愿力的金雾,在流经破屋所在区域时,竟自发地向两侧绕行,空出了一个半径约三尺的绝对真空地带。
那座破屋,那个水洼,此刻就如同一个从整张地图上被抠掉的坐标,被整个安眠系统主动忽略、主动遗忘。
同一时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北荒边界,朔风如刀,刮得人骨头发寒。
石心儿正策马于冻土之上,执行着每夜例行的巡查。
忽然,她贴身收藏的法宝“承梦胄”发出一阵前所未有、近乎悲鸣的剧烈震颤。
她心中一紧,连忙勒住缰绳,自怀中取出一卷用鲛皮制成的古老残卷。
这是《唤愿辞》的最后一部分,是她师门代代相传的至宝。
借着清冷的月光,她看到残卷之上,那句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批文——“第九碑非终章,乃启门之钥”——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
那深深刻印在鲛皮上的字迹,竟像是被风化的沙雕,一粒粒剥落,化作点点无形的微光消散于空气之中。
石心儿屏住呼吸,死死盯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在最后一个笔画彻底消失之后,原本空白的页面上,一缕缕极淡的墨痕凭空渗出,重新汇聚成一行崭新的、她从未见过的文字:
“当无人再问我是谁,我才是所有人。”
字迹清晰,笔锋却透着一股非人的淡漠与宏大。
就在她辨认出这行字的瞬间,三州地底,那由无数梦境节点交织而成的九脉梦境网络,竟史无前例地齐齐共振。
从繁华的东都到蛮荒的南疆,无数正在沉睡的生灵,无论凡人抑或修士,都在各自的梦中,清晰地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叹息不带悲伤,亦无喜悦,空灵而悠远,就像一阵风恰好吹过万里麦田时,麦穗之间摩擦出的细微声响,一掠而过,却又仿佛贯穿了整个永夜。
归梦台遗址,此地曾是梦境网络的枢纽,如今只剩断壁残垣。
一道稀薄近乎透明的魂影——墨老鬼的残念,正如同往常一般在此地游荡。
他早已失去了大部分记忆与力量,只剩下守护此地的执念。
突然,他察觉到脚下的大地深处,一道早已被封印百年的裂隙,再度泛起了丝丝缕缕的黑气。
那是“识噬虫”,天道意志当年窥探梦境网络时,无意间残留下的污秽造物。
它们没有实体,专以生灵的记忆、姓名、以及一切指向“自我”的概念为食。
百年来,它们潜伏在梦脉的死角,此刻,似乎是嗅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盛宴”气息,开始蠢蠢欲动。
墨老鬼心中大急,他本能地想凝聚魂火,再度将这裂隙封印。
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赖以存在的执念,在刚才那声贯穿天地的叹息之后,竟已薄得如同一片晨雾,根本无法凝聚成任何有效的力量。
他的“守护”执念,似乎正在被一种更宏大的“安宁”所取代、所消解。
眼看黑气即将涌出,侵蚀现世。
危急关头,一道比蛛丝还要纤细的淡金色光线,自遥远的西疆方向破空飞来,精准无比地缠绕在裂隙的出口。
墨老鬼一怔,他认得这气息——这是小黄,那条追随林歇一生的土狗,其残念所化的最纯粹的梦息分缕。
金丝并未与黑气进行刚猛的对抗。
它只是温柔地缠绕、引导,将那些躁动不安的识噬虫,缓缓引入了一段早已废弃、无人访问的梦境回廊之中。
在那回廊里,没有惊心动魄的厮杀,没有玄奥复杂的封印,金丝只是在其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着同一个画面:无数的普通人,在自己的床上,带着疲惫而满足的神情,安然沉入梦乡。
识噬虫发出无声的嘶鸣,在这些画面中疯狂地冲撞、挣扎。
它们渴望吞噬“名相”,渴望撕裂“记忆”,但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英雄,没有传说,没有值得被铭记的姓名,只有最纯粹、最无名的“安眠”。
最终,在那种“无需铭记,只需安睡”的磅礴共识冲刷下,这些以“识”为食的怪物,如同被抽离了生存的根基,一只接一只地自行溃散、消亡。
南岭书院,藏书阁最深处。
夜深人静,唯有角落里一堆冰冷的灰烬偶尔闪烁着微光。
那是《歇真人传》被焚毁后留下的余烬。
忽然,这些灰烬所化的点点萤火仿佛接到了某种无声的召唤,集体躁动起来,汇成一道微弱的光流,飘向墙角一个布满灰尘的巨大书架。
光流最终停驻在一本厚重无比、用青铜作封的典籍之上——《守灯录全本》。
光芒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渗入冰冷的青铜封面,穿透厚实书页。
书阁内,记载着初代梦母古老传说的某一页,原本的字迹悄然模糊、重组。
旧文曰:“初代梦母欲维系梦网,庇护众生,需以真名为祭,永镇梦核。”
而此刻,在萤火微光的浸润下,字迹已然改写:
“名可弃,愿不灭;身可隐,息长存。”
字迹变换完毕,萤火便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彻底熄灭。
翌日清晨,一个负责打扫藏书阁的年幼学童,因好奇而偷偷翻开了这本传说中的禁书。
他年纪尚小,识字不多,却无意中翻到了这一页,并磕磕巴巴地将那行新字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他挠了挠头,似懂非懂地自语道:“原来,最厉害的修行,不是让所有人都记住你,而是让所有人都忘了你修过行啊。”
童言无忌,却一语道破天机。
就在这一夜的终末,位于维度夹缝、群梦交汇之处,那枚早已裂开的梦境核心,静静地悬浮在虚无之中。
它忽然释放出自身存续以来的最后一丝波动。
这波动不是指令,不是警示,甚至不包含任何信息,它仅仅是一种纯粹的、慈悲的“允许”。
刹那之间,从极北冰原到南海之滨,万里疆域之内,所有那些曾经因为“林歇”这个名字、这段因果而惊醒、而挣扎、而无法安眠的梦境,都在同一时刻,轻轻地闭上了它们的眼睑。
纠缠了百年的恩怨,铭刻在梦境深处的执念,都在这声“允许”之下,获得了最终的解脱与安息。
西疆的破屋里,床上那片被褥微陷之处,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重量,终于也落定了最后一粒尘埃。
一滴不知是雨水还是露珠的晶莹水珠,从屋檐的破洞无声坠落,不偏不倚,恰好砸进门前那洼倒映过林歇面容的泥水之中。
一圈细微的涟漪,缓缓荡开,又缓缓平复。
仿佛有人在经历了一场漫长得仿佛永恒的跋涉后,终于长长地、彻底地,松开了最后一口气。
自此夜之后,三州九州之地,迎来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安宁。
所有人的梦境都变得异常沉静和稳固,梦魇几乎绝迹,无数常年为失眠所苦的人,都享受到了婴儿般的酣眠。
这股宁静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而纯粹,以至于人们在醒来后,甚至会感到一丝恍惚,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眷恋着那片深邃而甜蜜的虚无。
起初,所有人都将此视为福祉,是上苍的恩赐。
然而,无人察觉,这片极致的安宁之下,某种平衡正在被悄然打破。
那片曾经波涛汹涌的梦之海,如今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而过于平静的深海,往往最容易将人拖入其中,再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