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的质问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沈万三的心口。
“您这是在告诉陛下,您沈万三富可敌国,连他这个皇帝都拿不出的钱,您能拿出来?”
“您这是在告诉那些将士们,给他们发赏钱的不是朝廷,不是皇帝陛下,而是您沈万三?”
“您是想让三军将士都感念您的恩德,只知有沈万三,而不知有大明皇帝朱元璋吗?”
“岳父大人,您告诉我,您安的是什么心?!”
“您是想造反吗?!”
最后五个字,顾明几乎是吼出来的。
“哐当!”
沈万三再也坐不住了,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了下来,瘫软在地。
他的嘴唇哆嗦着,面如金纸,汗水已经浸湿了华贵的衣衫。
“我……我没有……我万万没有这个意思啊!”
他想大声辩解,发出的声音却如同蚊蚋。
一旁的沈阳也吓傻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呆呆地看着顾明,又看看瘫在地上的父亲。
他终于回过味来了。
敢情自己老爹刚才那番豪言壮语,不是给家里增光,而是给全家上下几百口人预订墓地啊!
“夫君……”
沈静姝的脸色也同样苍白,但她还保持着一丝镇定。
她快步走到门口,确认了一下四周,才回过身,轻轻拍着胸口。
“幸好……幸好我刚才留了个心眼,让下人们都退到院外去了。”
她的话提醒了众人。
若是刚才这番对话被任何一个下人听了去,再传到外面,那沈家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爹!您……您这是想干什么啊!”
沈阳终于反应了过来,带着哭腔抱怨道。
“咱们家有多少钱也不够您这么折腾的啊!这差点就让我们全家去菜市口排队了!”
“你给我住口!”
沈万三此刻惊魂未定,听到儿子的抱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止。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整理仪容,对着顾明深深地作了一揖。
那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贤婿……不,恩公!今日若非你一言点醒,我沈家……我沈家休矣!”
他的声音里带着后怕的颤抖。
“老夫愚钝,险些酿成滔天大祸!还请贤婿教我,除了此事,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注意的?”
此刻的沈万三,再也没有了半分江南首富的傲气,活脱脱一个前来求教的小学生。
顾明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
毕竟是自己的岳父,总不能真看着他去死。
他叹了口气,扶起沈万三。
“岳父大人言重了,我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他的目光扫过这满桌的珍馐佳肴,又看了看这间屋子里奢华的陈设。
“其实,问题不仅仅是犒赏三军。”
“您这沈府,就很有问题。”
沈万三一愣。
“我这府邸……有何问题?”
顾明指了指桌上的菜。
“岳父大人,您可知,就这一桌菜,够京城外头的寻常百姓吃上多久?”
他又指了指自己刚刚掉落的那双象牙筷子。
“您可知,就这么一双筷子,就够一个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了?”
“您再看看这府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比之皇宫,恐怕也逊色不了几分。”
顾明摇了摇头。
“岳父大人,您错就错在,太招摇了。”
“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
“您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
“您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奢华的用度,陛下会怎么想?”
“他只会觉得,您沈家的钱,比他这个皇帝的国库还要多。”
“一个比皇帝还有钱的商人,还整天在自己眼前晃悠,换了您是皇帝,您心里能舒坦吗?”
顾明语重心长地说道。
“所以,我给您的第一个建议就是,低调。”
“一定要低调。”
“记住四个字,财不露白。”
沈万三听得连连点头,却又有些委屈。
“贤婿啊,我……我已经很低调了啊。”
他一脸困惑地说道。
“想当初我在扬州,那府邸比这个大三倍,吃饭都是顿顿歌舞相伴。”
“来到京城,我已经裁撤了九成的用度了。”
顾明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好家伙!
感情您这还算是低调版本?
那不低调的时候得是什么样?
“岳父大人,您的低调,和我们普通人理解的低调,可能有点偏差。”
顾明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跟这位首富岳父沟通,比跟皇帝打交道还累。
“我的意思是,要再低调一点。”
“不,不是一点。”
“是要非常、极其、格外低调!”
他努力寻找一个能让沈万三理解的参照物。
“您就向普通百姓看齐。”
“这府邸,能多朴素就多朴素。”
“这饭菜,能多简单就多简单。”
“总之,在京城的这段日子,您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来京城探亲的富家翁。”
顾明看着沈万三那张依旧迷茫的脸,只好把话说明白点。
“等您什么时候回了扬州,远离了天子脚下,您爱怎么显摆就怎么显摆,没人管您。”
“可是在这里,不行。”
一番话说完,沈万三站在原地,愣了许久。
他细细品味着顾明的话,从最初的不解,到后来的思索,再到最后的恍然大悟。
他终于明白了。
在京城,钱,不是护身符。
有时候,它反而是催命符!
沈万三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后怕与庆幸,他看着眼前的女婿,郑重地再次躬身行礼。
这一次,顾明没有去扶。
只听沈万三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真诚语气,感叹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贤婿,老夫……深深受教了。”
…………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一辆极其普通的青布小马车便从沈府的侧门悄无声息地驶了出来。
车厢里,沈万三正襟危坐,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布料。
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杭绸直裰,头上的发髻也只是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固定着。
这身行头,别说跟以前的首富排场比,就是跟扬州城里稍微富裕点的商贾比,都显得寒酸。
可沈万三的心里,却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顾明的话。
“低调,一定要低调。”
“财不露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