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达维亚首府雅西，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雅西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积雪和垃圾。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难民营，街道上挤满了逃难的平民、伤兵和疲惫的士兵。每栋建筑的窗户都用木板封死，以防德军的空袭。
俄军后勤官格里高利·索科洛夫中校站在城郊的一个粮仓前，双手深深插进军大衣口袋里，试图抵御刺骨的寒冷。但让他浑身发抖的不是低温，而是眼前空荡荡的仓库。
粮仓高达十米的空间里，只剩下角落里一小堆发霉的黑麦，最多不超过五吨。空气中弥漫着谷物腐烂和老鼠粪便的混合气味。
又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索科洛夫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瓦西里·彼得连科，他的副手兼仓库主管。彼得连科曾经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如今却瘦得颧骨突出，眼窝深陷。
基希讷乌答应我们的补给呢？索科洛夫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希望。
彼得连科苦笑一声，递过来一张电报纸：刚到的消息。第12补给车队在途中遭遇暴风雪，全部三十辆马车翻入山谷。损失面粉两百吨，燕麦一百吨，还有我们急需的医疗物资。
索科洛夫接过电报，手指因愤怒而颤抖。这已经是本月第三次重大补给损失了。他抬头望着空荡荡的粮仓，几乎崩溃：罗马尼亚人自己都在饿肚子，我们去哪找15万人的口粮？
他的账簿记录着残酷现实：
· 日需面粉400吨，实际供应90吨 ·士兵每日口粮降至800克黑面包 ·战马因缺草料被宰杀充饥
彼得连科叹了口气：将军司令部又下达了新命令。要求我们为即将到来的第47西伯利亚步兵团准备三天的口粮。他们明天就到。
索科洛夫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笑：三天的口粮？我连三小时的口粮都拿不出来！
两人沉默地站在空粮仓中，只有寒风穿过木板缝隙的呼啸声打破寂静。
二
索科洛夫的办公室设在粮仓旁的一间小木屋里，四面透风。他翻开厚厚的账簿，上面的数字讲述着一个绝望的故事。
看这里，他对彼得连科说，手指点着一页记录，11月初，我们每日还能保证1200克面包配给。到了11月中旬，降到1000克。现在呢？800克，而且其中至少掺了20%的锯末和麦麸。
彼得连科凑过来看账簿：士兵们开始抱怨了。昨天第19团发生了小规模哗变，他们抢了一个后勤仓库，发现里面除了老鼠屎什么都没有。
索科洛夫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能怪他们啊。他们在前线拼死拼活，回来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这怎么能让人不气愤呢？”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骚动声。索科洛夫眉头一皱，快步走到门前，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一群士兵正围着一个后勤官员，情绪激动地大声争吵着。那名后勤官员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也被士兵们的质问搞得有些狼狈不堪。
“中校！”人群中，一个下士眼尖地看到了索科洛夫，立刻高声喊道，并快步迎上前来，“您来得正好！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到热食了！每天只有那些发霉的面包和冰冷的水！这难道就是俄罗斯军队对待自己士兵的方式吗？”
索科洛夫认识这个下士——伊万·莫罗佐夫，曾经是个健壮的西伯利亚猎人，现在却瘦得像个影子。
莫罗佐夫，我理解你的 frustration，索科洛夫平静地说，但我向你保证，我和你们吃的一样多，一样差。问题不是我们不想提供，而是根本没有食物。
另一个士兵激动地插话：那为什么军官食堂还有白面包和肉汤？我亲眼看到的！
索科洛夫脸色一沉：带我去看看。
三
军官食堂设在一所前贵族宅邸中。索科洛夫带着一群士兵走进去时，几位军官正在用餐。桌上确实有相对新鲜的面包和一锅冒着热气的汤。
第19团团长扎伊采夫上校站起身，面色不悦：索科洛夫中校，这是什么意思？带着一群士兵闯入军官食堂？
索科洛夫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餐桌前，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汤——几乎是无味的温水，飘着几片菜叶和骨头碎片。他又掰开一块面包——同样是掺了大量杂质的黑面包，只是烤得稍微好一些。
士兵们抱怨军官有特殊待遇，索科洛夫转向扎伊采夫，看来并非如此。
扎伊采夫上校的表情缓和了一些：特殊待遇？上帝啊，我已经一个月没尝过肉的滋味了。这所谓的是用马骨头熬的第四遍汤了。
他转向士兵们：先生们，我向你们保证，军官和士兵的口粮是完全一样的。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随时来检查我的餐盘。
莫罗佐夫下士羞愧地低下头：对不起，上校。我们只是...太饿了。
扎伊采夫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孩子。我知道。这场该死的战争...
突然间，一阵尖锐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划破长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恐怖的声音撕裂开来。紧接着，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德军轰炸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声音如同死神的咆哮，让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快找地方隐蔽！”扎伊采夫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他的声音在警报声和轰鸣声的交织中显得格外渺小，但却充满了急切和恐惧。
然而，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就在人们惊慌失措地四处寻找遮蔽物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这些爆炸声如同惊雷一般，震得周围的建筑物都剧烈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倒塌。
一块巨大的天花板在爆炸的冲击下轰然掉落，直直地砸在了食堂的餐桌上，瞬间将其砸得粉碎。餐桌上的食物和餐具四处飞溅，场面一片混乱。
索科洛夫和其他士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但他们很快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冲出了食堂。当他们跑到外面时，一眼就看到了城市东侧滚滚升起的浓烟，那浓烟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张牙舞爪地吞噬着一切。而那浓烟升起的地方，正是医院区的位置。
上帝啊，不...索科洛夫喃喃道，维拉医生...
四
雅西唯一的大型医院曾经是座美丽的建筑，如今却变成了人间地狱。维拉·伊格纳季耶夫娜医生站在手术台前，手上沾满鲜血，疲惫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医生！又一个重伤员！护士喊道，声音因恐慌而尖利。
维拉看了一眼新送来的伤员——腹部被弹片撕裂，肠子外露。即使在这种医疗条件下，生存机会也微乎其微。
准备手术，她平静地说，尽管内心已经麻木，用最后一点氯仿。
护士犹豫道：但是医生，氯仿只够两三个手术了...
那就用在一个有可能活下来的人身上！维拉突然爆发，随即控制住情绪，对不起，尼娜。我太累了。
护士理解地点点头。所有人都精疲力竭。
维拉在日记中记录着这场持续的噩梦：
12月3日：伤寒患者挤满走廊，我们用报纸当绷带。药品几乎耗尽，连最基础的消毒剂都没有了。今天不得不截肢三个士兵的腿，没有麻醉剂，只能给他们喝私酿的烈酒。一个人的腿锯到一半就死了。
12月17日：罗马尼亚伤员与俄国伤员为抢土豆打架。我们不得不派士兵在医院内站岗。一个罗马尼亚士兵死前喃喃喊着母亲的名字，让我想起弟弟米哈伊尔。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来信了。
空袭警报响起时，维拉正在为一个年轻士兵取出肩部的子弹。她没有停止手术，只是对助手说：继续。如果我们要死，至少让我完成这个手术。
爆炸声越来越近，医院建筑剧烈摇晃。一块玻璃被震碎，飞溅的碎片划伤了维拉的脸颊，但她毫不在意，全神贯注于手中的工作。
1月5日：德国飞机轰炸医院，红十字旗毫无作用。手术室东翼被直接击中，至少二十个伤员和两名护士死亡。我们在废墟中进行了十二小时救援，只救出三个人。我的手上全是血，洗也洗不掉。
五
轰炸过后，索科洛夫匆忙赶到医院。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痉挛——医院的一部分已经变成废墟，救援人员正在瓦砾中寻找幸存者。
他找到维拉时，她正跪在一个重伤员身边，徒劳地试图止住动脉出血。她的白大褂已被鲜血染红，脸上混合着血污和泪水。
维拉，索科洛夫轻声唤道，你受伤了。
维拉茫然地抬头看他，仿佛不认识他是谁：格里高利？哦，格里高利...她突然崩溃，扑进他怀里抽泣，他们都死了...我救不了他们...
索科洛夫抱住她，无言以对。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瘦弱的身体像一片叶子在寒风中战栗。
你需要休息，他终于说，你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维拉挣脱他的怀抱，擦干眼泪：休息？看看周围，格里高利。每个人都需要休息，但谁又能休息？
她转身走向另一个伤员，重新投入工作。索科洛夫站在原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彼得连科匆匆跑来：中校！沙皇皇后派来的慈善代表团到了！他们正在总部等您！
索科洛夫苦笑：慈善代表团？现在？上帝啊，这真是讽刺。
六
总部会议室内，一群衣着华丽的贵族夫人坐在长桌旁，与周围破败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她们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脸上带着既好奇又厌恶的表情。
代表团团长是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公爵夫人，沙皇皇后的远亲。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抚摸桌面，仿佛害怕沾染上面的灰尘。
“索科洛夫中校，”她站在高处，以一种傲慢的、自上而下的口吻说道，“我们此次前来，乃是奉皇后陛下之命，前来视察前线的状况，并分发慈善物资。”
索科洛夫中校面色凝重，他强忍着内心的不满，努力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貌，回应道：“公爵夫人，欢迎您莅临雅西。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目前正面临着极为严峻的补给困难……”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公爵夫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是的，是的，这些我们都已经有所耳闻。正因如此，皇后陛下才对这里的情况格外关注，特派我们亲自前来了解详情。”
她示意随从打开几个箱子。里面是一些编织粗糙的围巾、几瓶昂贵的法国香水和一些宗教圣像。
这些是圣彼得堡贵妇们亲手编织的，公爵夫人自豪地说，还有皇后陛下亲自祝福过的圣像，能保护士兵免受伤害。
索科洛夫盯着这些毫无用处的慈善物资，感到一阵荒谬的笑意涌上喉咙。他强行压抑下去：非常感谢皇后陛下的关心。但是，公爵夫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食物、药品、绷带...
哦，那些俗物自然会由军方负责，公爵夫人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提供的是精神上的安慰。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扎伊采夫上校带着几个士兵走进来，他们正准备领取补给的棉袄。
这是什么？一个士兵抖开新发的棉袄，里面飘出细小的木屑，又是填锯末的！
另一个士兵愤怒地将棉袄扔在地上：我们在前线挨冻，那些后勤混蛋却给我们塞锯末！这连一阵风都挡不住！
公爵夫人好奇地问：他们在说什么？什么锯末？
索科洛夫深吸一口气：公爵夫人，由于棉花极度短缺，我们不得不使用...替代品来填充冬衣。
替代品？公爵夫人站起身，走向士兵们，让我看看。
当她看到士兵们撕开棉袄，里面露出的不是棉花而是木材加工废料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上帝啊...她喃喃道，这不可能...
一个年轻士兵展示了他冻伤的手指：夫人，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我的两个战友昨晚冻死了，就因为这种垃圾棉袄！
贵族夫人们围过来，看到士兵们手上脚上的冻伤，看到那些填满锯末的，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当场晕倒。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公爵夫人没有晕倒，但她的表情从先前的傲慢变成了震惊和羞愧。
中校，她颤抖着说，这...这是真的吗？
索科洛夫面无表情：欢迎来到东方战线，公爵夫人。
七
慈善代表团当天就离开了雅西，带走的不仅是震惊，还有索科洛夫精心准备的报告和证据——照片、实物样本和伤员陈述。
你认为这会改变什么吗？维拉那晚问索科洛夫。他们难得地在一起喝一杯代用茶——用橡子和其他植物根茎磨碎冲泡的苦涩饮料。
索科洛夫摇摇头：可能不会。但至少有人知道真相了。
维拉轻轻抚摸脸上的绷带：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战。荣耀？领土？那些坐在彼得堡宫殿里的人，真的关心前线的士兵是死是活吗？
窗外，又一批伤员被抬进医院。呻吟声和咳嗽声不绝于耳。
我不知道，维拉，索科洛夫诚实地说，但我相信每个士兵，每个医生，每个护士的牺牲都有意义。即使只是为了保护下一个村庄不被德军蹂躏。
维拉苦笑：多么崇高的理想。但当你看着一个十八岁男孩因伤口感染而缓慢死亡时，所有这些理想都显得那么空洞。
两人沉默地坐着，分享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突然，彼得连科冲进房间，脸上带着罕见的兴奋。
中校！医生！好消息！
索科洛夫抬起头：什么好消息？德军撤退了？战争结束了？
差不多！彼得连科激动地说，一支罗马尼亚农民队伍刚刚到达！他们用雪橇运来了整整五十吨土豆和二十吨谷物！说是感谢我们保护他们的村庄！
索科洛夫和维拉对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
上帝啊，索科洛夫喃喃道，这真是...奇迹。
他们冲出房间，看到医院广场上停着十几辆农民雪橇，上面堆满了食物袋。瘦弱的士兵们帮助卸货，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
一个老农走到索科洛夫面前，用蹩脚的俄语说：你们保护我们。我们帮助你们。简单。
索科洛夫握住老人的手，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这一刻，他感到数月来第一次真正的希望。
也许维拉是对的，那些宏大的理想确实空洞。但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和关怀，却是真实而有力量的。
那晚，雅西的士兵和难民们吃到了数月来第一顿饱饭。土豆汤的香气飘荡在寒冷的空气中，暂时驱散了绝望的阴影。
索科洛夫在账簿上记录着这难得的补给，同时写下了一段私人笔记：
今天，我看到了战争中最美好的一面。不是来自高高在上的皇后慈善团，而是来自普通的罗马尼亚农民。他们自己也在挨饿，却与我们分享他们最后的存粮。这提醒我，无论政治和战争如何残酷，人性的光辉永远不会完全熄灭。
窗外，雪花开始飘落，轻柔地覆盖着城市的伤痕。明天还会有饥饿，还会有死亡，但今夜，雅西有了一丝温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