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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停了,檐角的冰棱滴着水,一滴一滴砸在廊下石阶上。

县衙内堂烛火未熄,沈砚仍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林阿禾刚交来的坡地试点首日报表。

字迹工整,条目清晰,连土层厚度都标得明明白白。

他扫了一眼,提笔批了个“准行”,墨迹未干,目光却落在对方靴底。

一圈干硬泥块,颜色发青,像是郡道上的夯土,不是新安本地的红壤。

他没动声色,只将竹简轻轻推到一边。

不多时,周墨掀帘进来,脚步放得很轻。

他走到案前,压低嗓音:“又去了。”

沈砚抬眼。

“今早申时初,林阿禾出北门,走驿道,直奔郡城方向。午后未时三刻回来,怀里揣着个布包,见人就躲。”

周墨从袖中抽出竹片,摊开,上面是手绘路线,“这已是第三回。每次去都挑风雪停歇、人少的时候,来回脚程两个半时辰,不进驿站,也不落脚茶棚,像赶路传信。”

沈砚盯着那张图,指尖在“归途绕行西岭沟”几个字上点了点。

“西岭沟不通民户,那边只有……”

“赵承业的私家猎场。”

周墨接了话,声音更沉,“他不敢走正道,显然是怕撞见熟人。”

烛火跳了一下,映得沈砚脸色冷峻。

他没说话,把报表和路线图并排铺开,一根炭条在两张纸上划来划去,最后停在林阿禾每日归衙的时间点上。

“他回来就直奔工分册房,抄录数据,再送我处核签。”

周墨补充,“昨儿我故意晚到半刻,发现他已在誊录,笔速极快,像是提前记过要点。”

沈砚冷笑一声:“记的什么?民生七策?还是梯田图纸?”

“难说。”

周墨皱眉,“但他经手的,全是核心事务。铁匠名单、种源分布、坡地测绘……哪一项传出去,都能让赵承业找到借口下手。”

沈砚缓缓靠回椅背,指节叩着桌面,一下一下,节奏平稳。

“现在抓他?”周墨试探。

“抓了,谁替我跑腿?谁去盯铁匠?谁还能让百姓信这是‘副簿员勤政’?”

沈砚摇头,“他要是真通敌,那就让他继续跑。跑得越多,牵出来的线越长。”

周墨一怔。

“你照旧让他报工分,文书流转如常。”

沈砚站起身,走到廊下,风已止,夜寒刺骨,“但你另起一本暗账,记他每日出入时辰、所携物件、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只是跟门卒多聊两句,也给我记上。”

“锁进铁匣。”周墨立刻明白。

“钥匙分两半。”

沈砚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片,“一半你收着,一半我贴身带着。五日一汇总,不见双钥不开匣。”

周墨点头,低声问:“若他察觉呢?”

“不会。”

沈砚冷笑,“他现在觉得自己藏得好,勤快办事,还得了臭鳜鱼赏赐,正得意呢。我们越信任他,他越敢动。”

“可万一他把种源图纸带出去……”

“那就脱敏。”沈砚转身回案前,提笔在《备耕七策》副本末页加注一行小字:“凡涉梯田、种源、水利之要务,呈报皆须脱敏处理,核心数据另录密档。”

写完,他吹了吹墨,唤人。

“林阿禾。”

小吏很快出现在门口,低头候命,脸上看不出异样。

“明日再送一份铁匠接活名单来。”

沈砚语气如常,“记得写清每人住址与口碑,尤其是哪家曾给官府打过犁铧。”

“是,县令。”

人退下后,周墨低声道:“他真能忍住不查?”

“他查不出。”

沈砚淡淡道,“我给他的名单,缺了三家关键铁匠。真正愿接活的,一个没写进去。他要传,传的就是假情报。”

周墨嘴角微动,竟有些佩服起来。

这哪是防内奸,这是反手设局。

沈砚却没再多言,只翻开今日待批的农具修缮进度表,一页页翻过,手指在几处数字上停顿。

柳沟报修犁铧十二架,实到铁匠仅六人;石坝登记锄头二十三柄,却有八柄注明“无铁芯”。

他眯了眯眼。

这些事,之前没人报。

现在突然冒出来,偏偏是林阿禾负责统计之后。

“他在催进度。”

沈砚忽然开口,“想逼我们把铁匠全调上来,集中干活。越多人聚集,越容易混进眼线。”

周墨心头一紧:“要不要换人?”

“不。”

沈砚合上竹简,“让他继续催。但楚墨那边,修具改成分散作业,每村只派一人,修完即走,不留宿。对外就说‘材料不足,分批来取’。”

“巧。”

“不是巧。”

沈砚冷笑,“他是棋子,就得按我的格子走。他以为在给赵承业递消息,其实递的每一条,都在帮我筛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天色已黑透,县衙内外静悄悄,只有值夜衙役的脚步声偶尔响起。

他知道,林阿禾今晚必定又要整理工分册,誊录明日上报的材料。

而那些材料里,会有意无意漏掉几处关键信息,比如梯田试点的真实坡度,比如抗寒大麦种的培育温区。

他会把这些“残缺情报”传出去,传给那个在郡城等着的人。

然后,那个人会动手。

只要动手,就会露马脚。

沈砚回到案前,提笔写下新的指令:

“即日起,所有上报文书,除双人核签外,须加盖‘试行’朱印,凡无印者,视为无效。”

他特意在“试行”二字下划了横线。

这是个信号。

对林阿禾而言,是“工作流程更新”;

对赵承业而言,是“新安开始设防”;

而对他自己来说,这是第一道诱饵。

周墨看着那枚朱印被小心翼翼盖在空白文书上,忽然明白了什么。

“您是在等他犯错?”

“不。”沈砚摇头,“我是在等他背后的人,按捺不住。”

他吹灭一支蜡烛,屋里光线暗了一角。

“赵承业这种人,见不得别人比他强。新安一动,他就坐不住。林阿禾只是条线,我要钓的,是线那头的钩。”

周墨沉默片刻,终于道:“那我今晚就开始记暗账。”

“去吧。”

沈砚点头,“记住,别让他觉出异常。该夸的夸,该赏的赏。三条臭鳜鱼不够,就给五条。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功臣。”

周墨走出内堂,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砚独自坐着,手指仍在叩桌,节奏未变。

他知道,这场仗不是打在战场上,也不是打在公堂上。

是打在人心之间,打在每一行看似寻常的报表里,打在每一次出城归来的靴泥中。

他不需要立刻揭穿。

他只需要让对方以为自己赢了。

然后,一击必杀。

窗外,最后一滴冰水落下,砸在石阶上,碎成四溅的星点。

屋内,沈砚提起笔,蘸墨,在新一页竹简上写下:

“明日午时,于县衙后院试炖火锅,特邀诸族老观礼。”

笔锋收尾利落,像一刀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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