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走在队伍后半步,没再牵驴。考核官已经把驴交给了随从,自己迈着平稳的步子往县城方向走。阳光照在土路上,影子拉得不长。
刚才那趟渠看了将近一个时辰,水是真流,话也是真说。考核官问得细,他答得实,没人喊口号,也没人列队鼓掌。现在进了城界,街面上有挑担的、扫地的、晒鱼干的,都是平常日子的模样。
考核官忽然停了一下,目光落在路边两个打水的老农身上。
两人共用一口井,绳子一上一下。年岁大的那个喘着气说:“今年不怕了,渠修好了,水有去处。”
另一个接话:“我家三亩坡地,往年涝了两回,收成不到三成。上个月暴雨三天,田里干干净净,稻苗一根没倒。”
他们不知道这边有人在听,语气就像唠家常。
随从低头记了两笔。考核官没出声,只轻轻点头,继续往前走。
街角摆了个小摊,妇人坐在矮凳上翻晒腌鱼干。竹席铺地,一片片鱼肉泛着油光。她抬头看见队伍过来,也不躲,只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这鱼卖吗?”考核官随口问。
“不卖。”妇人摇头,“这是我家男人在县衙腌鱼队换的工分粮,一个月八斗米,全靠这个。”
“那你晒它做什么?”
“晒干了存着,孩子冬天吃。”她说完笑了笑,“以前饭都吃不饱,哪敢想吃鱼。现在不一样了,县令说了,谁干活谁得分,一分不少。”
旁边有个背着扁担的年轻人听见这话,停下脚步插嘴:“沈县令前日还帮我搬柴火,一身泥也不嫌脏。听说他要调走,咱们村好几个人都写了请愿书,不让上面动他。”
他说完才发现说话的是官差打扮的人,有点紧张地缩了下脖子。
考核官转头看了沈砚一眼。沈砚站在原地,双手垂在身侧,一句话没说。
队伍继续前行。
路过一家药铺门口,有个老汉正从里面出来,手里攥着个小布包。他走路慢,嘴里念叨:“苏医女说了,煮水先烧开,滤一遍炭渣,肚子就不会闹。”
旁边人应和:“我家娃前阵子拉肚子,就是按她说的办,三天就好了。”
又有人说:“县衙教的竹管净水,我家也装了,省得跑远路找干净水。”
这些话都不是冲谁说的,就是日常聊天。可一句句落进耳朵里,比账本上的数字更沉。
考核官的脚步越来越稳,不再东张西望,也不再提问。他只是听着,偶尔对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便低头记录。
走到集市中间,几个村民蹲在地上修独轮车。木头吱呀响,有人抹了把汗说:“梯田那边新路好走了,驴车能直接上去,不用肩扛背驮。”
“听说种的新稻能活到霜降?”
“真的!我亲眼见的,叶子绿油油的,秆子粗,一株能结两百粒谷。”
“沈县令没骗人,他说能增产,就真增了。”
他们说到“沈县令”三个字的时候,语气自然,像在说自家亲戚。
考核官终于开口,声音不大:“这些人,你事先安排过?”
沈砚摇头:“没有。”
“他们知道你是县令?”
“知道。但他们不是为我说话,是为自己过的日子说话。”
考核官沉默了几步,又问:“你给的好处,是不是比别处多?”
“赋税还是秦律定的十成一,没多收也没少征。”沈砚说,“好处是大家一起挣的——修渠有工分,种稻有奖励,腌鱼能换粮。谁干得多,谁得得多。我不发空饷,也不养闲人。”
考核官没再问。
他知道,这种场面装不出来。几十个人自发地说同一件事,而且说得具体,有细节,有前后变化,不是演戏能做到的。
他想起刚来时看到的梯田,想到那条结实的水渠,再听到这一路上的百姓言语,心里已经清楚了。
这不是一个靠文书糊弄上官的地方。
这是一个真有人在做事,也真有人受益的地方。
队伍走过一段石板路,拐向县衙方向。太阳偏西了一些,街上人影交错,但气氛依旧平静。
一个孩子抱着陶罐跑过,差点撞到队伍。他娘在后面追着喊:“慢点!那是新蒸的徽墨酥,摔了今晚没得吃!”
孩子回头笑:“我要给阿禾哥送去,他昨儿帮我修了篱笆!”
这话也被听见了。
随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飞快写下一行字。
考核官看着孩子的背影,忽然低声说:“不必再问了。”
随从抬眼。
“我心中有数。”
说完,他加快脚步,直奔县衙大门。
沈砚跟在后面,没有抢前,也没有落后。他的鞋底沾了点泥,是从南岭带下来的。风吹过来,把衣角掀了一下。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的事——拿账本、报数据、列项目。那些是明面上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
但现在他更清楚,有些东西比账本更重要。
比如一个老农说“今年不怕涝了”。
比如一个母亲说“孩子能吃饱了”。
比如一个年轻人说“我们舍不得他走”。
这些话没人教,没人排练,它们就在这条街上,在这些人嘴里,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考核官已经走到县衙门前的台阶下。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整条街。
然后转身,抬脚踏上第一级石阶。
沈砚离他三步远,也跟着抬脚。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碰到裤缝时,轻轻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但他也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
随从推开县衙大门,木轴发出轻响。
屋内桌案整齐,卷宗码好,墙上挂着新安地形图,角落里放着一筐芋艿,是今早村民送来的。
考核官走进大堂,站定,环视一圈。
“把你们的增收账册拿来。”他说。
沈砚应了一声,转身走向内室取账本。
他的脚步很稳。
他知道,这一次,不只是他一个人在等结果。
整个新安都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