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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膛里的炭火终于熄了,只剩一层灰白盖着暗红余烬。

沈砚蹲在灶前,手里那片刻着“王三”的竹片已经断成两截。

他没扔,捏着半截残片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径直走向正堂。

天刚亮,值房里还没人影。

他坐在案后,盯着空荡的桌面看了两息,抬手敲了三下木沿。

不多时,林阿禾推门进来,低着头,袖口微微发颤。

“大人……您找我?”

沈砚没应,只从袖中抽出一张空白竹册,轻轻推到桌边。

“听说你有事要说。”

林阿禾喉结动了动,像是下了狠心,抬头道:“昨夜我回去想了一宿。新安缺粮,靠煮几锅火锅救不了命。卑职斗胆进一策,咱们山多,松烟林连绵几十里,若砍些树卖了,换粟米回来,岂不比等朝廷赈灾强?”

他说得急,声音却压得很低,仿佛真是替县衙在愁出路。

沈砚指尖在桌面上点了两下,慢悠悠问:“你算过能卖多少银?够买几车粮?”

“东岭、云隐两坡的松林,一年可伐三十车柴薪,按市价每车八钱银,就是二十四两。”

林阿禾说得流畅,“一两银能买五石粟,二十多两够全县撑两个月。等春耕开犁,新粮下来,就能缓过来。”

沈砚点头:“算得挺细。”

林阿禾脸上刚露出一丝松动,却听沈砚又问:“那你可知道,去年秋汛,下游三个村被冲了多少田?”

他一愣:“这……听说有十几亩。”

“不止。”沈砚站起身,走到墙边挂着的旧舆图前,“东岭坡地一旦少林,雨季山洪无阻,冲下来的不是泥,是整块整块的地皮。去年已有苗头,若再砍树,明年汛期,下游一半梯田得泡汤。”

他回头看着林阿禾:“你提议卖树救急,可想过之后百姓吃什么?吃树皮?还是等着修长城?”

林阿禾脸色变了:“大人为民着想,卑职自然明白。可眼下饿着肚子的人千百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倒下吧?”

“当然不能。”沈砚走回案前,语气忽然一转,“你这主意虽险,但出发点是好的。既然你想办事,那就真办点实事。”

他提起笔,在竹册上写下一行字:“即日起,由你牵头,统计全县各村缺粮户数、存粮底细、老弱病残名单,三日内交册上来。”

林阿禾怔住:“那……伐木的事?”

“不查清谁在挨饿,怎么知道该救多少人?”

沈砚把竹册递过去,“先把底账做实,再议筹款之法。否则钱花出去,救的是人,还是进了谁的腰包?”

这话问得平平淡淡,却像根针扎进肉里。

林阿禾接过竹册,手指有些抖:“卑职……遵命。”

“去吧。”沈砚挥了挥手,“别漏一个村,也别少记一口人。我会亲自核对。”

林阿禾退下后,脚步声渐远。

沈砚坐回案后,闭眼养神般静了片刻,随即起身走到屏风后,低声唤了一句:“周主簿。”

周墨从侧廊转出,抱着一摞旧档,眉头紧锁:“大人真要让他去查?这小子话里藏钩子,分明是替上头探路。”

“所以我才让他去查。”沈砚冷笑,“他想演忠臣,我就给他舞台。让他走遍各村,看他敢不敢把真实数字报上来。”

周墨冷哼:“万一他虚报瞒报呢?”

“那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沈砚眼神一沉,“真正缺粮的人家,不会躲着官差。他若敢糊弄,就是自曝其短。”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马上准备出城。”

周墨一怔:“现在?”

“今晚就走。”沈砚从抽屉取出一份密令竹简,“去东岭村,查王三家底。田产多少,雇工几人,近三个月有没有郡府来人出入他家。尤其查清楚,他姐夫到底是谁。”

周墨皱眉:“贸然查地主,不合规矩。万一传到郡守耳中……”

“那就别让人知道你在查。”沈砚打断他,“就说奉命丈量荒地,顺便勘察水渠损毁情况。带个年轻衙役,轻装简行,别打旗号。”

周墨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卑职明白了。”

“记住,”沈砚盯着他,“别碰他的田,别动他的人,只看,只记。我要的不是证据,是线索。”

周墨收起竹简,转身要走。

“等等。”沈砚叫住他,“路过药铺时,顺手买两包茱萸。”

“啊?”周墨回头。

“家里火锅缺味。”沈砚咧嘴一笑,“顺便帮我问问,苏医女最近有没有新采的茯苓苗。”

周墨瞪他一眼,终究没说话,抱着档案走了。

沈砚重新坐回案前,翻开一本旧籍,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知道,林阿禾这一去,要么乖乖做事,要么就会偷偷传信。

而只要他动,就会留下痕迹。

他不怕有人搞鬼,就怕没人动手。

动手,才有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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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禾回到值房,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喘了口气。

桌上摊着那份空白竹册,他提笔蘸墨,手却悬在半空。

写什么?

写“县令未采伐木之议”?还是写“改令统计饥户”?

他知道,这任务看似委以重任,实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若他敷衍了事,沈砚会立刻起疑;若他如实上报,等于亲手拆了赵承业的局。

可若不报……

他摸出贴身藏着的半张密信,边角已经被汗浸得发软。

这是昨天夜里,赵承业亲信派人送来的指令:

“令小吏献策伐林,若成,许其母入郡城就医。”

他娘的哮喘越来越重,只有郡城大夫能续命。

可现在,这计策被沈砚轻轻巧巧挡了回来,还反手塞了个烫手山芋给他。

笔尖滴下一团墨,在竹册上晕开如黑疤。

他咬牙,终于落笔:

“县令未采伐木之议,改令统计饥户,三日为期。”

写完,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慢慢将信塞进袖袋。

火盆里最后一块炭裂开,发出轻微“啪”声。

---

夜色渐浓,县衙后院马厩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周墨牵出一匹瘦马,往鞍袋里塞进干粮和水囊。

旁边站着个年轻衙役,紧张地问:“主簿,咱们真要去东岭?听说王三家门口常年拴着两条恶犬。”

“拴狗也拦不住官差查荒地。”周墨低声说,“记住,到了村里,你负责登记田亩,我去水渠那边转转。”

“那……要不要带家伙?”

“带嘴就行。”周墨翻身上马,“问话要像拉家常,别提王三名字。”

马蹄裹着布条,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无声。

两人一骑悄然出了县衙侧门,拐进通往东岭的小道。

风从山口吹来,卷起路边枯草。

沈砚站在正堂窗后,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他转身回到案前,拿起林阿禾留下的空白竹册,轻轻放在灯下。

油灯噼啪跳了一下。

他拿起笔,在册子第一页写下四个字: 饥户实录

笔锋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林阿禾端着一碗热汤进来。

“大人……厨房还温着汤,我给您送来。”

沈砚看着他,笑了笑:“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我……想先把册子填了。”林阿禾低头,“怕明日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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