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前一天,天刚蒙蒙亮,染坊的院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丫丫背着布包,里面装着干粮和拓板,看见小石头牵着两头毛驴站在门口,驴背上还驮着捆空竹筐——是准备装蓝草的。
“小柱子呢?”她往院里望了望,没见那熟悉的小身影。
“被他娘拽去学木匠活了,”小石头把一头毛驴的缰绳递给她,嘴角带着点笑,“说总在染坊野着,手都快忘了刨子咋拿。”
丫丫接过缰绳,指尖触到毛驴温热的鬃毛,忽然想起小柱子昨天拽着她的衣角念叨:“丫丫姐,你跟石头哥去蓝草坡,要是见了野兔子,记得拔根毛给我!”她忍不住笑,这小不点,心思倒比筛子还细。
两人牵着毛驴往河对岸走,晨雾还没散,把石板路润得滑溜溜的。毛驴的蹄子踏在上面,“嗒嗒”地响,像在敲着慢悠悠的鼓点。丫丫看着小石头的背影,他今天穿了件新浆的蓝布褂,是用去年染的“靛蓝”做的,布面挺括,风一吹,衣角像展翅的鸟。
“这褂子好看,”她忍不住说,“比镇上布庄卖的还挺。”
他回头笑了笑,耳根有点红:“阿婆说,染匠得穿自己染的布,不然手艺都显不出来。”他忽然从布包里掏出个布包,往她手里塞,“给你的,路上吃。”
是块桂花糕,还带着余温,甜香混着晨雾的潮气漫开来。丫丫咬了口,糯米的软和桂花的甜在舌尖化开,像把这一路的晨寒都暖透了。
过了河,蓝草坡就在眼前了。大片的蓝草像铺了层绿绒毯,叶片上还挂着霜,在晨光里闪着银亮的光。小石头放下竹筐,从里面掏出把小镰刀:“挑叶片宽的割,这种含蓝汁多,染出来的布沉。”
丫丫学着他的样子蹲下,镰刀刚碰到蓝草,就被叶片上的霜冰得指尖发麻。“真凉,”她缩了缩手,看见蓝草被割开的地方渗出点浅蓝的汁,像藏在草里的小秘密。
“多割会儿就热了,”他往她手里塞了副粗布手套,“我娘做的,耐磨。”
手套上还带着点皂角的清香,显然是刚洗过的。丫丫戴着它割蓝草,果然不冰了,只是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软软的。她看着小石头弯腰割草的样子,蓝草的影子落在他背上,像幅流动的画。
晌午的日头暖起来,两人坐在坡上吃干粮。丫丫把桂花糕分了他一半,看见他咬下去时,嘴角沾了点糕屑,像只偷尝点心的松鼠。“你慢点吃,”她笑着递过水壶,“没人跟你抢。”
他接过水壶,仰头喝了两口,喉结滚动的样子映在阳光下,看得丫丫心跳快了半拍。蓝草坡下的河水泛着金波,远处的芦苇荡里传来野鸭的叫声,像首没谱的歌。
“等会儿拓块蓝草纹吧,”小石头忽然说,“这草叶的形状好看,拓在布上像小扇子。”
丫丫点头,从布包里拿出拓板和染液。他蹲在旁边看,看着她把蓝草叶蘸了染液,轻轻往白布上按,浅蓝的叶纹立刻印在布上,像把春天的影子留住了。
“我来试试,”他接过拓板,笨手笨脚地按下去,结果染液沾了满手,像只刚偷过蓝墨水的猫。丫丫笑得直不起腰,他却把沾了染液的手指往她鼻尖一点,留下个浅蓝的印子。
“你!”她瞪着他,却看见他眼里的笑,像揉碎的阳光,心里的气顿时消了,反倒有点甜。
夕阳西下时,竹筐已经装满了蓝草。两人牵着毛驴往回走,蓝草的清香混着毛驴身上的干草味,在风里漫开。河面上的晚霞把水染成了金红,像铺了条通往天边的路。
“你看,”丫丫指着河面,“像不像‘石榴醉’的颜色?”
“像,”他看着她的侧脸,晚霞把她的鼻尖染成了粉,连那点蓝印子都显得好看,“比‘石榴醉’还暖。”
丫丫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敢再看他,只是低头牵着毛驴往前走。毛驴的蹄子踏在河边的软泥上,留下串串脚印,像串没说出口的话。
快到染坊时,小石头忽然停下脚步:“下个月……阿婆说要染批‘祭蓝’,给祠堂做幡,你要不要一起?”
“祭蓝”是染坊最讲究的颜色,得用新采的蓝草反复浸染九次,才能染出那种沉得像夜空的蓝。丫丫知道,这是染匠最看重的活计,一般不轻易叫外人插手。
她抬头,看见他眼里的期待像星星,亮得让人无法拒绝。“好啊,”她点点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着的蓝草叶,“我跟你学。”
他笑了,像得到了糖的孩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和她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被晚霞染透的画。
毛驴在旁边“咴咴”叫了两声,像是在替他们高兴。丫丫摸着兜里那块印着蓝草纹的布角,忽然觉得,这蓝草坡上的夕阳,这没说出口的约定,都像这蓝草的汁,慢慢渗进了日子的布纹里,染出了比“祭蓝”更沉、更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