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马慎儿醒来,站在书房外,轻轻敲了敲门边。
“你又是一晚没睡?”她并没有走进来。
在这个方面,马慎儿一直保持着良好的习惯,陈青愿意说的,她听着。
绝不主动打听和“无意”中查看。
“睡了三个小时。”陈青起身,走到门边握住她的手,“今天得把报告赶出来。”
马慎儿看着他眼里的血丝,没说什么,摇摇头,“你这病体等于是在家加班!还是要注意身体。你忙!我去给你热一杯牛奶。”
陈青笑道:“不怕耽误这一会儿。”
两人一起吃了早餐,陈青继续写报告。
马慎儿也没打算今天去上班,就一个人在阳台上打开手提电脑处理公司的事。
十点差几分,门铃响了。
马慎儿开门看见是邓明,用手指了指书房的位置,“你们陈书记在书房。”
邓明道谢之后,就看见陈青已经从书房走了出来。
“书记,您的‘药’。”邓明把手中的文件袋递给了陈青,顺手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了桌子上。
保温桶里的粥和包子,是个很有“必要”的掩护。
文件袋里才是真正的“药”——这两天各部门的工作进展、需要签批的文件、以及一份市委组织部的内部通知:关于同意陈青同志病假申请的决定。
陈青就直接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看文件。
当看到组织部那份通知时,他的目光在最后一段停留了几秒:
“……希望陈青同志安心休养,早日康复。在休养期间,建议尽量减少对外联系,避免过度劳累影响恢复。”
建议减少对外联系。
这句话写在正式文件里,意味着什么,陈青很清楚。
“县里有什么反应?”他问邓明。
“三种。”邓明掰着手指,“第一种,觉得您真病了,打电话来问候的;第二种,觉得您是在给市里逼宫,以退为进,观望的;第三种……”他顿了顿,“已经有人开始往石易县那边跑了。”
“名单记下来。”
“记了。”邓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招商局的王副局长、发改委的李科长、还有丰通矿区所在的街道办魏书记——他昨天下午去了石易县,晚上和王立东一起吃的饭。”
陈青点点头,继续看文件。
其中就属公安局刘勇的报告最厚。
张彪在连续审讯下终于崩溃,供出了一个关键细节:赵小军妹妹的那个银行账户,每月都会固定转出一笔钱到境外账户。金额不大,每次三五万。
“洗钱通道?境外支出?”陈青心中暗自猜测着两个疑惑点。
报告后面写的关键点是,刘勇通过技侦手段查到,那个境外账户的开户人姓谢——谢涛的侄女,目前在澳洲留学。
人事链、资金链、犯罪链,开始闭合了。
邓明一直坐在旁边,稍微有些好奇地看着在阳台上似乎对他们两人视而不见的马慎儿。
这个已经确定是陈书记未婚妻的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强人。
但陈书记病休在家,她居然也在家陪着,放着那么大一个集团公司不管,对自己领导的魅力佩服不已。
正想着,陈青开口道:“你叫上杨旭,随时做好准备。这一两天可能要你们来回跑的事比较多。”
“好的,领导。我就先回县里去了。”
“把这些文件带回去。明天开始,这些文件就暂时让李向前同志代为签字审批。”陈青把邓明带来的审批文件逐一签字之后装在文件袋里,让邓明带走。
邓明刚走不久,韩啸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陈青,那四单生意的付款方,我查清楚了。”韩啸的声音透着兴奋,“真的是石易县城投公司付了五十万,另外三家都是周边县的国企。有趣的是,这四家公司的董事长,你在党校研修班的时候,他们都参加过省政协组织的一个‘县域经济发展研讨会’。”
“省政协?”陈青有些疑惑了。
“没错。”韩啸非常肯定道:“就是省政协经济委员会。但研讨会的主要发言人却是赵华。”
陈青手里的笔停住了。
赵华。副省长,之前就因为县域经济发展的问题,差一点就要调任省政协副主席的高官。
但却在最后时刻,扭转调令,不只是真正的负责人省发改委的主任严巡没有升职副省长,还挂了个只干事不能拍板的领导小组副组长,组长成了赵华。
“还有更绝的。”韩啸继续说,“我托银行的朋友查了华策咨询的流水——他们收的这180万,有120万在三天内转到了香港的一个账户。账户持有人是王立东的侄子,在港大读书。华策的实际出资人就是王立东的弟媳吴玫。”
“证据链全了。”陈青说。
“但还不够。”韩啸提醒,“这些只能证明经济问题。要扳倒王立东背后的人,你需要更硬的——比如,司法系统的违规操作。”
陈青很明白,韩啸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的证据是可以让王立东倒下,石易县又要掀起一股廉政风暴。
可这不是石易县动荡了,毕竟王立东是省里当初拒绝了江南市的提议,强势从省里调来的人物。
这个人事安排的背后,关联的领导动地了吗?
按照以往的感觉,仅仅是经济问题,可能最后的结果不是王立东被调查,而是他陈青被指责没有大局观。
为了自己的政绩,竟然把省里的标杆县的领导“出错”问题放大。
可是,刘勇递交过来的材料,根本不足以让这些问题上升到那个层面。
缺少的东西该怎么来?
他现在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面对司法管辖和官阶的差异,难上难!
和韩啸的电话刚挂,李花的短信进来:“晚上九点,我去找你。有重要东西。”
陈青现在只能先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如何推动产业走廊实现最大、最合理的报告上。
尽管这个报告最终能否获得严巡的支持,力挺省里改变江南市的决定,他只有相信严巡的力量和决心。
下午两点,严巡的秘书打来电话。
“陈青同志,严主任让我问问,您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严主任关心。”
“那就好。”秘书的声音很官方,“严主任让我提醒您,报告今晚十二点前要交。另外,他特别交代——报告的质量,决定了后续支持的力度。”
这话说得很明白:报告写得好,省里会挺你;写得不好,产业走廊的主导方就不用想了。
陈青放下电话,看向窗外。
秋日的阳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洒进客厅,把木地板照得发亮。
马慎儿接到电话,必须要去一趟公司处理。
陈青把她送到门口,“你忙你的,我这边的事也够忙的。”
“注意休息。晚上......”
“你先忙公司的事,我可能也要忙到很晚!”陈青倒不是惧怕马慎儿看见李花前来。
只是,陈青不想让马慎儿因为自己耽误了绿地集团的事。
马慎儿在马家的地位也并非外界看到的那么高,要是没有马雄,马慎儿同样也是风雨飘摇的。
傍晚六点,陈青完成了报告的初稿。
仔细检查了一遍之后,泡了包方便面就算是晚餐了。
刚吃完,门铃就响了。
李花站在门外,穿着一件深色风衣,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
她进门后先看了一眼屋内:“马总不在?”
“她公司有事,晚点回来。”陈青给她倒了杯水,“坐。”
李花没坐,而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这应该是你需要的东西。”
陈青打开,里面是两份材料。
第一份,市政府的内部会议纪要。时间是三天前,议题是“研究金禾县污染事件后续处置”。
柳艾津的发言被重点标出:
“……陈青同志的工作热情值得肯定,但方式方法有待改进。当前的首要任务是维护全市发展大局,不能因为个别事件影响整体工作。建议金禾县尽快将案件移交市局,集中精力抓好经济发展。”
这段话下面,有人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柳市长发言时手指在颤抖——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是李花的笔迹。
第二份材料更关键——省司法厅那位副处长的个人档案。档案显示:该副处长焦行之与谢涛是中央党校青干班的同学,同期学员中还有王立东。三人在培训期间同住一个宿舍,结业后一直保持联系。
“还有这个。”李花又递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王立东、谢涛、焦行之三人坐在一家茶楼的包厢里,时间是两个月前。照片角度明显是偷拍,但人脸清晰可辨。
“谁拍的?”陈青问。
“我也不知道。”李花说得很平静,“材料是马东戈快递给我的。”
“你前夫?”陈青看着李花。
“嗯。但应该不是他能搞到这些东西。”李花笑了笑,“看样子,马家对你很上心啊!表面没出面,暗地里还是在给你足够的支持。”
陈青点了点头。“应该是三哥马雄的手笔。马家未必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陈青看着她:“你和马东戈……”
“别想那些,离婚的时候我就没想过回头。”李花打断他,“要不是因为你,我也懒得理他。”
陈青从这句话里似乎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李花不说这些材料从哪儿来的,任凭自己推测是马雄的手笔。
但这后面似乎还有李花的一份努力。
“李姐,谢谢!”陈青非常认真的说道。
“去你的!”李花笑着拍了陈青肩膀一巴掌,不轻不重。
但随即她就沉下脸,看着陈青,“在权力面前,很多人都无法坚守底线。林浩日如此,柳艾津如此,王立东可能更甚,以身试法。但你似乎和他们不一样。”
陈青沉默。
他能走到今天这样的坚持,说实话他也没想到,但似乎浪潮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把他推了过来。
他不是没想过平静。
然而,似乎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一步步地走到今天。
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谁或者怨恨谁!
“李姐,万一我要是败了呢?”
“败了有什么可怕的!”李花淡淡说道:“要是马慎儿不懂珍惜,姐说过的话,依然算数!”
陈青笑了,李花的支持真的让他很暖心。
甚至,让他根本无法回报。
如果结果真的这样了,他依然不会选择那条李花口中的路。
看到陈青的样子,李花站起身来,“没意思!你又不是小鲜肉,姐咋就这么爱逗你!”
李花临走前,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别怕输,姐陪你东山再起!”
陈青目送李花离开,心里百感交集!
谁说没人帮扶他,默默的支持、暗地的付出,只是没有告诉他而已。
晚上十点,马慎儿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
递给他一个包裹,包裹上的邮戳是红色的三角形。
“这是什么?”
“三哥让人查的,我下午就是去等这个包裹!”
陈青没有马上拆开包裹,而是伸手把马慎儿抱紧怀里,“你骗我!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下午马慎儿根本不是去公司,而是去为他取这个可能非常重要的包裹去了。
“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不对你好,该对谁好呢!”马慎儿脸上红扑扑的,可想而知她赶回来的速度有多快。“快,先看看是什么。”
包裹拆开,里面是两样东西:被关停化工厂的原始出货单、东图县某仓库的租赁合同。
他先看单据——出货单上明确写着:“货物品名:工业废酸;经办人签字:吴玫。”
又是王立东弟媳吴玫,陈青心头巨震。
再看租赁合同——仓库承租方正是“吴玫”,租期三年,用途写的是“农资存储”。
就在这时,马慎儿的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只听了一句就递给了陈青,“三哥的电话”
陈青马上接过来,“三哥”
电话那头传来马雄的声音,背景有呼啸的风声:“陈青,东西收到了?”
“慎儿刚拿给我。”
“好。”马雄顿了顿,“你这次的事,老爷子知道了。”
陈青的心提了起来。
马雄接着说:“老爷子原话——‘有种!但太嫩。告诉他,这次马家不插手,让他自己打。打输了,回马家当女婿;打赢了……’”
“打赢了怎样?”
“打赢了,马家认他这个姑爷。以后有事,马家替他扛一半。”
“三哥放心,有您的支持,我输不了!”
电话里传来马雄爽朗的笑声,“好!有种!”
电话挂断。
马慎儿看着他:“三哥说什么?”
陈青把话转述给她听。
马慎儿听完,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不是伤心,是释然,是这些年所有委屈和压力的释放。
“陈青,你听到了吗?”她哽咽着,“马家……马家终于……”
陈青把她拥进怀里:“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马慎儿抬头看他,泪眼模糊,“你知道我为了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从三哥把我捡回马家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要比别人努力十倍、百倍,才能在这个家里站稳。我拼命工作,拼命证明自己,就是希望有一天,马家能真正认可我选择的人。”
她哭得像个孩子:“现在他们终于……终于认可你了……”
陈青紧紧抱着她,下巴抵在她头顶。
马慎儿摆脱了被马家安排婚姻的“宿命”,还找了一个她自己满意,马家“满意”的姑爷,这可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夜风从阳台吹进来,却没有感到寒冷,反而让陈青和他怀里的马慎儿倍感温暖。
“慎儿,”陈青轻声说,“等我处理完这件事,我们就结婚。”
马慎儿在他怀里点头:“好。”
“不等两年了,真好!”
“不等了。”
两人相拥在一起,像两棵依偎的树。
*****
晚上十二点之前,陈青把严巡要的产业走廊的整合和实施方案的报告发给了严巡。
也把自己目前所掌握到有关的腐败关联的相关事件整理发了一份给他。
这也许不能帮助严巡在争取金禾县主导中起作用,却可以坚定严巡支持他的决定。
而且,严巡秘书给他的省公安厅刑侦总队,那位专办涉环保案件张队长是否也会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他也很期待。
四份关键证据一一的列出:
证据A(资金链):韩啸提供的“华策咨询”收款记录(四单共180万,付款方均为各地县属国企)
证据b(人事链):李花调取的党校班名单及活动记录(显示王立东、谢涛、司法厅焦行之副处长三人小组)
证据c(犯罪链):刘勇整理的张彪-赵小军-谢涛口供链+马雄提供的货运单据
证据d(灭口链):郝云提供的军方观察记录孙大贵死亡时间与监控“检修”时间完全重合)
陈青在检举报告中明确提出:
“这不是单纯的污染案件,而是一个以‘县域经济发展’为名,实则进行政策套利+商业腐败+司法掩护的犯罪网络。
核心人物王立东不仅窃取政绩,更利用公权力为私人商业活动提供保护。
建议省纪委、省公安厅、省高检联合成立专案组,彻查以下三条线:1.华策咨询的商业贿赂;2.监狱系统的违规操作,司法厅副处长焦行之是否利用手中权力违规违法;3.副省长赵华、省办公厅副主任谢涛是否涉案。”
四份证据链,十二条结论,三个建议。
他反复修改了三次,确保每一句话都有依据,每一个指控都有证据支撑。
最后,他在检举报告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字:
“此报告基于事实和法律,不含个人恩怨。若有不实,本人愿承担一切责任。”
落款:县委书记陈青。
而这一份材料,陈青直接分别发给了市纪委和省纪委,还同时备份了一份在邮箱中,只要一天不撤销,24小时后这封邮件就会发送给钱鸣和郑天明。
钱鸣的背后是简策简老。
郑天明的京华环境公司母公司可是部级企业,董事长的能量也不会小。
如果王立东来主导,这两家企业的目标就实现不了。
到时候看看到底是谁鱼死网破,还是终究有人要为之付出代价!
真到了那一步,陈青的仕途就要彻底终止在金禾县了。
可他没得选,这大概就是从杨集镇被柳艾津调到市里出任市政府秘书二科副科长开始,就已经是无解的无奈。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向山巅,也是被逼无奈的结果。
陈青如此狠辣的决定,不是没有想过后果。
在他心里还有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其原因就在当初林浩日倒台的时候,省里领导就没有一个人为他出头。
其根本的原因在于,一个“死”去的人,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而他,无论如何,还能证明自己的能力是存在的,价值还不小。
毕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陈青自己愿意的。
而是形势所迫,也是一步步地把他的政绩、付出剥夺所致。
兔子急了还咬人,遑论人被惹急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再受他控制了。
举报材料会出现在谁的手里,市里、省里会做出决定——查,或者不查;办,或者不办。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命运,交给那些坐在更高处的人。
一切妥当,陈青关掉书房的门,洗了个澡躺在床上,马慎儿靠在他肩头,很快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
陈青却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海里一遍遍复盘——证据链有没有漏洞?逻辑有没有问题?有没有可能被反咬一口?
直到凌晨三点,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睡梦中,他梦见了一个场景——似乎他还刚进农业局工作的时候,跟着领导去乡下调研。
路过一片被污染的农田,老农蹲在地头哭,说今年的庄稼全毁了。
领导问:“为什么不去告?”
老农说:“告了,没人管。”
领导沉默了很久,然后对陈青说:“小陈,记住今天这个画面。如果有一天你手中有权了,别忘了这些人。”
陈青在梦中问:“领导,如果我忘了呢?”
领导看着他,眼神悲悯......
梦醒了。
窗外天色微明,新的一天会是怎样的一天?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忘记梦里那个蹲在地头哭泣的老农。
手机屏幕亮起,是严巡的短信,只有两个字:
“收到。”
陈青握紧手机,看向窗外。
天,快亮了。
陈青盯着那两个字看了整整三分钟,直到眼睛发涩。
严巡的回复简洁得令人心慌——没有评价,没有指示,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就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你不知道它会在水下激起多大的波澜,或者,会不会就此沉没。
马慎儿翻了个身,手臂无意识地搭在他腰间。
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像怕吵醒什么。
陈青轻轻挪开她的手,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夜色尚未褪尽。远处的金河还在静静地流淌。
他递出去的那份报告,那些证据,那些指控,就像一把抛向天空的刀。
刀落下时,会砍中谁?会不会反弹回来砍伤自己?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上午九点,邓明的电话打了进来。
“书记,县里一切正常。李向前同志主持召开了防汛工作会议,刘勇局长那边……张彪又吐了点新东西。”
“什么?”
“他说,赵小军最后一次联系他时,提过一个名字——‘赵省长身边的小刘’。”
陈青的心猛地一沉。
赵省长。赵华。
小刘?秘书?司机?还是某个不便言说的关系人?
“刘勇正在核实这个‘小刘’的身份。”邓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另外,市委崔秘书长刚才来电话,问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听语气……有点奇怪。”
“怎么奇怪?”
“不像关心,像试探。”
陈青明白了。
他的病假申请,那份“建议减少对外联系”的文件,以及严巡那两个字——所有这些碎片,正在拼凑出一个信号:风暴要来了。
而他,就在风暴眼的正中央。
中午十二点半,手机再次震动。
这次是严巡。
“陈青。”严巡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你的报告,省里收到了。省纪委、公安厅都已经在开始行动。”
“开始行动就好。”陈青压制住自己狂跳的内心。
“你知道你捅了个什么吗?”严巡的声音再次传来了询问。
陈青沉默。
“马蜂窝。”严巡说,“一个养了十年的马蜂窝。现在,马蜂窝归省里捅了。”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依然还是很平静的语调,似乎是在和陈青讨论一件寻常的事。
“两小时前,省纪委、省公安厅、省高检联合专案组已经成立,代号‘清风行动’。组长是周正良,你见过的。”
周正良。省纪委副书记,那个在江南市带走赵亦路、支冬雷的人。
陈青握紧手机:“这么快?”
“不快不行。”严巡顿了顿,“有人想跑。”
“谁?”
“谢涛。还有省司法厅那个副处长,焦行之。两人昨天都买了去海南的机票,说是‘疗养’。华策咨询那个法人和王立东的弟媳吴玫,今天上午在机场准备出境,被边控拦下来了。”
陈青的后背渗出冷汗。
如果不是省里行动快,这些人此刻已经在飞机上,或者,已经落地在某个没有引渡条约的国家。
可是,也说明即便是自己的邮件只发给了相关单位,还是泄密出去了。
“王立东呢?”
“他?”严巡冷笑,“我刚联系了样板县的督促工作人员,他还在石易县开常委会呢。宣布‘有人恶意诬告,破坏石易县发展大局’。指令县委宣传部全面反击,要把脏水泼回金禾县,说你陈青嫉妒他的成绩,蓄意诬告。”
陈青闭上眼睛。
这很王立东。是他能干得出来的事,倒打一耙,混淆视听,把水搅浑。
“另外,”严巡的声音严肃起来,“他通过赵华的渠道,向省里施压了。话很难听——‘要保护改革先锋,不能寒了实干者的心’。”
“省里什么态度?”
“你猜。”严巡这一次故作高深,没有给陈青答案。
当然,严巡或许也不能确定省里主要领导的态度。
这个阶段,可能不表态才是表态。
但不表态也说明任何时候都可能会表态。
电话挂断了。
陈青站在书房中央,窗外的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
下午两点四十分,郑江的电话来了。
“陈青同志。”市委书记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威严,“病好了吗?”
陈青深吸一口气:“郑书记,我……”
“好了就来市委一趟。”郑江打断他,“有重要会议。现在,马上。”
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没有让他解释的必要。
这就是权力的语言——简洁,直接,不容置疑。
马慎儿从卧室走出来,看着他:“要出门?”
“市委召见。”
“我送你。”
“不用。”陈青拿起外套,“我自己开车过去。你……在家等我消息。”
马慎儿点点头,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衣领。
她的手指很轻,动作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陈青,”她抬头看着他,“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陈青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然后松开。
下午三点二十,陈青走进市委大院。
大院里显得特别安静,安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的脚步声。
欧阳薇等在大门口,脸上透着紧张,像是特意前来等待的。
看见他,马上随行低声道:“陈书记,在六楼的会议室开会。郑书记、高市长、柳市长都在。还有……石易县的王立东书记。”
“知道了。”陈青点点头。
“另外,老师,还有个消息。”欧阳薇压低声音,“省纪委周正良书记的车队,已经上高速了。预计四点半到。”
陈青脚步一顿。
周正良亲自来。
不是明天,不是后天,是今天,是现在。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省里不想等,不想拖,不想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
意味着这场仗,今天就要见分晓。
会议室的门推开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长椭圆形的会议桌,郑江坐在主位,左手边是柳艾津、高晓冬、方青浦、李花,右手边是王立东和石易县的几名常委。
会议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方青浦作为纪委书记出现在这里,已经很明显,市纪委是在等市领导的决定。
而看起来,他陈青单独前来,更像是要接受“审判”和“制裁”的那个人。
李花坐的位置靠后,看见陈青进来,眼神复杂。
“陈青同志来了。”郑江抬头,“坐。”
陈青没有选择右手边石易县人员的那一侧,而是在王立东对面李花的后面空位坐下。
两人目光相撞。
王立东的眼神里有一种强装的镇定,但眼底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会议开始。”郑江没有废话,“今天只有一个议题:研究金禾—石易产业走廊近期出现的问题。立东同志,你先说。”
王立东清了清嗓子,翻开面前的文件夹。
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
他从石易县的“发展成就”讲起,讲到环保产业园的“宏伟蓝图”,讲到产业走廊的“战略意义”。每一个词都冠冕堂皇,每一个数据都光鲜亮丽。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就在我们团结一心、奋力推进的关键时刻,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王立东的声音陡然提高,“有人出于个人嫉妒,为了争夺项目主导权,不惜捏造事实、恶意诬告,企图破坏石易县的发展大局,破坏全市的团结稳定!”
他看向陈青,目光如刀:“陈青同志,我说的这个人,你应该很清楚是谁。”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陈青。
柳艾津低头看着手中的笔,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笔杆。
高晓冬面无表情。
李花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
郑江看着陈青:“陈青同志,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陈青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王立东,而是看向郑江,看向柳艾津,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王书记说完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那我来说说几个事实。”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举报材料中的四份文件复印件——不是核心证据,只是足以说明问题的部分。
他把这四份文件放在桌上,推向郑江。
“第一,王立东同志通过其弟媳控制的华策咨询公司,在三个月内收取四家县属国企共计180万元‘咨询费’。这算不算公器私用?”
“第二,王立东同志在石易县主导的‘环保产业园’和‘产业走廊’构思,其核心内容与我之前在石易县工作时撰写的《县域经济发展构思》重合度超过80%。这算不算窃取政绩?”
“至于别的,定论不了,我就不在会上肆意抹黑了。有纪委和公安局会去核查。”
陈青每说一句,王立东的脸色就白一分。
当最后一句落下时,王立东猛地站起:“胡说八道!你这是诬告!是诽谤!”
“是不是诬告,我相信会查清楚。我本人也愿意承担相关责任。”陈青看向他,“王书记,你敢不敢现在给谢涛打个电话?问问他现在在哪里?”
王立东的脸彻底白了。
他当然不敢。
因为就在两个小时前,他给谢涛打了三个电话,全部关机。
“你……”王立东指着陈青,手指颤抖,“你这是打击报复!是因为市里让你把产业走廊的主导权交出来,你怀恨在心!”
“主导权?”陈青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冰冷的讽刺,“王书记,你真的以为,我在乎的是那个主导权吗?”
他转身,面向郑江。
“郑书记,我在乎的是金河两岸的老百姓,在乎的是那些差点被污染毁掉的农田,在乎的是那些因为某些人的私欲而险些付出代价的无辜生命。”
“如果不得罪某些人,就要得罪这些老百姓——”陈青一字一顿,“那我选择得罪前者。”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郑江看着桌上的四份文件,看了很久。
久到墙上的时钟走了整整一圈。
然后,他抬起头。
“王立东同志。”郑江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钉进空气里,“你先停职,配合省里调查。”
王立东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郑江的话音落下,方青浦已经对着门口方向说道:“进来吧!”
顿时,两名身着制服佩戴国徽的纪委干部走了进来,在方青浦的示意下走到王立东身后。
“王立东,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王立东把目光投向郑江,再看向柳艾津,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郑江连眼珠都没转动一下。
等王立东被带走,会场上的气氛似乎更加紧张。
特别是石易县的几位常委,更是偷偷的把目光看向了陈青。
此刻他们的内心到底是在庆幸还是在受煎熬,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陈青同志,抽空去市医院检查,如果没有医生同意的休假——”郑江看向陈青,“你的病假取消,即日起恢复工作。”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省纪委周正良书记下午到。你,和我一起去接。”
郑江的话里还是和亲自通知他来开会一样,根本不容陈青解释。
甚至是勉强算让陈青拿医生证明都只是嘴上说一句,似乎就笃定陈青根本无需休假。
陈青自然明白他笃定的原因,能在病休期间写出无可辩驳的举报材料,说明精神状态良好。
至于身体状况,通知他来开会,郑江根本就没把陈青当作一个生病的状态。
后面郑江对石易县几位常委的语气倒是非常亲和,勉励他们不要收到任何影响,工作该怎么开展就继续开展。
如果有拿不准的,可以请示一下市府秘书长李花。
按照他话里的意思,承认了最初的拟定是在李花担任县长期间展开工作的。
这“展开”的意思就很含糊了,既没有否定李花的成绩,也没有肯定陈青所做的努力。
陈青对此却淡然而笑,已经夺走的东西,再去抢回来没什么意义。
毕竟,当初是给他升职安慰了的。
会议结束得很快,郑江、柳艾津带着陈青直奔告诉路口。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三辆黑色轿车驶出收费站,缓缓停在他们面前。
中间那辆车的车门打开,周正良走了下来。
他穿着深色夹克,腰杆挺直,眼神依旧。
“郑书记。”周正良和郑江握手,然后转向陈青,“陈青,又见面了。”
“周书记。”
“你也比我想的还能折腾。”周正良打量着他,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上次在江南市,你送了我一个赵亦路。这次,又送我一个王立东。还有附带的一串。”
陈青沉默。
这周书记的比喻完全是把这些人当成了烤串一般。
想来,对纪委而言,这些违纪违法的干部和烤串也没什么两样了。
“带我去看看那条河。”周正良说。
“周书记,那不是河道,是之前胡乱开采留下的低洼地带形成的水流。”陈青解释道。
周正良并没有因为陈青的解释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一行车队马不停蹄的又上了外环高速,直奔金禾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