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张昭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全是挥着短刀的黑影,还有安诗妤玄色的劲装和江妤琴冰冷的眼神,最后定格在那把沾了血的昭影剑上,惊得他猛地睁开眼,额头上全是冷汗。
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晨雾像纱一样笼着静心苑的飞檐。张昭坐起身,只觉得眉骨处传来一阵紧绷的痒意,伸手想去挠,才想起那里包着纱布。昨晚的记忆涌上来,他掀开被子下床,踉跄着走到镜前,犹豫了半晌,还是伸手解开了纱布。
伤口比想象中浅些,只是划过眉骨的那道痕迹格外显眼,像条淡红色的虫子趴在皮肤上。他轻轻碰了碰,已经不疼了。其实从入宫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个替身——江妤琴看他时,眼神里总有层朦胧的雾,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她会在他随口念出某句诗时突然怔住,会在他穿月白色衣袍时多看两眼,这些细微的破绽,足够让他拼凑出真相。
只是想通归想通,心里总归有点不平衡。凭什么他的喜怒哀乐,要被一张相似的脸牵着走?就像此刻这道疤痕,若是真留了印子,江妤琴在意的,恐怕也不是他疼不疼,而是这张“替身”的脸不够完美了吧。
“公子醒了?”老内侍端着水盆进来,见他对着镜子发呆,轻声道,“陛下让人传话,说辰时过来。”
张昭手一顿,转过身:“陛下要来?”
“是。”老内侍放下水盆,递过干净的帕子,“刘女官特意吩咐了,让您醒了就等着,不必去请安。”
张昭点点头,接过帕子擦了把脸。冷水激得他清醒了几分,心里那点不平衡又翻涌上来。也好,正好看看这位陛下,是怎么维护她心头那点“念想”的。
没过多久,院外传来脚步声。张昭起身相迎,就见江妤琴穿着件石青色常服,没戴珠冠,长发松松挽着,少了些帝王的威严,多了几分寻常人的柔和。她身后跟着刘女官,手里捧着个乌木盒子,看着沉甸甸的。
“陛下。”张昭侧身行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像在看一位普通的访客。
江妤琴“嗯”了一声,径直走进卧房,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他脸上的伤口上。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刚好落在那道淡红色的疤痕上,她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对刘女官道:“把盒子拿来。”
刘女官连忙将乌木盒子递过去。江妤琴打开盒子,里面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放着个小巧的白瓷瓶,瓶口处隐约能闻到清苦的药香。
她拿起瓷瓶,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散开。“别动。”她语气平淡,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拂过他的眉骨。那动作太轻柔,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让张昭心里那点不平衡又重了几分——看,果然是冲着这张脸来的。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传来一阵极淡的刺痛,随即就被清凉取代。张昭能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在愈合,淡红色的疤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后只剩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
江妤琴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眉骨上,目光专注地看着那道消失的伤口,眼神里有明显的满意,像画家修补好了一幅珍贵的仿作。“这样就好。”她收回手,用锦帕擦了擦指尖,语气轻快了些,“脸上就完美了。”
“完美”两个字,像根针似的扎在张昭心上。他转过身,直视着江妤琴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带着藏不住的棱角:“陛下是说,我的脸没问题了,还是说……您认为这样的完美,才配得上您心里的那张脸?”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反正都知道了,藏着掖着反而憋屈。
江妤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看着张昭清澈却了然的眼睛,像是被人戳破了精心维持的体面,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她压了下去。“你这话说的。”她避开他的目光,拿起桌上的《南华经》翻了两页,“良药治伤,本就是天经地义,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
“是吗?”张昭轻轻笑了笑,“可陛下若是真在意我的伤,昨晚就该让人送药来了,何必等到今天亲自跑一趟?”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自嘲,“说到底,还是怕这张脸有了瑕疵,碍了您的眼吧。”
江妤琴合上书,抬眼看他,眼神里多了点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无奈。“张昭,”她叹了口气,“有些事,不必说得太透。”
“为什么不能说透?”张昭迎着她的目光,“难道要我一辈子装傻,假装不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假装您对我的好,都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涩意,“陛下,我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不想做别人的影子。”
江妤琴沉默了。晨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眼角细微的纹路,竟比平时多了几分落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你以为,替身就那么好当?这宫里想攀附权贵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是你?”
“只是……”江妤琴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恍惚,“看到这张脸,总会想起一些旧事。是我失态了。”她拿起桌上的白瓷瓶,塞到他手里,“这药你收着,往后……是为你自己用的。”
张昭捏着瓷瓶,指尖有些发烫。心里那点不平衡忽然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清的滋味。或许,事情真的不像他想的那么绝对?
“剩下的药你收着吧。”江妤琴又说了一遍,像是在强调什么,“往后若是再受伤,别用那些寻常药粉。”
张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江妤琴没再停留,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别总想着自己是武学废柴。这宫里,有时候脑子比剑管用。”说完,带着刘女官转身离开。
张昭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瓶金疮药,心里乱糟糟的。他想起江妤琴刚才的眼神,想起她那句“是为你自己用的”,忽然觉得,或许他该试着相信一次?
接下来的几天,张昭都待在静心苑。江妤琴没再来过,只是每天派人送些伤药和点心,偶尔有内侍传话,说陈安妤还在天牢里抄《男诫》,抄得急了还会摔笔,被看守的侍卫训斥了几句,乖乖捡起来继续写。
张昭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不管江妤琴对他是真是假,至少陈安妤暂时不会来添麻烦了,这就够了。
安诗妤来过一次,提着食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杏仁酥。见他眉骨上的疤痕几乎看不见了,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药也太神了吧!”
张昭笑了笑,拿起一块杏仁酥递过去:“尝尝?味道不错。”
“对了,”安诗妤咬着点心含糊道,“我听下人说,陛下昨晚翻了你的牌子,后来又说让你好生休养,把牌子撤了。”她眨眨眼,“陛下对你,好像是真上心了。”
张昭心里一动,没说话,只是低头喝了口茶。茶水里映出他的影子,眉骨光滑,再无痕迹。或许,从现在起,这张脸代表的,就是他张昭自己了。
窗外的桂树抽出了新叶,嫩得像翡翠。张昭看着那抹新绿,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日子,或许也不是那么难熬。至少,他不用再做那个只敢躲在影子里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