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旨太监的话音裹着雨气落在廊下,那刻意放软的语调里藏着几分谄媚,倒让张昭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滞涩。他低头抚过圣旨上明黄的绫缎,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忽然就想起离宫那日,江妤琴站在窗前的背影——秋风掀起她的衣袂,像此刻窗外缠在枝头的雨丝,看着松散,却攥得人心里发紧。
“官人可知,陛下为何急召?”张昭将圣旨折好塞进袖中,语气听不出波澜。
传旨人脸上堆着笑,眼风却往他身后的舆图瞟了瞟:“陛下的心思哪是奴才敢猜的?不过……”往前凑了半步,压低声音道,“前几日北境递了八百里加急,听说雁门关那边不太平,陛下这几日都在书房熬到天亮呢。”
雁门关。
这三个字像颗冰珠,“咚”地落进张昭心里。他想起江妤琴醉后哭红的眼,想起她反复念叨的“北境风沙”,想起那个被她挂在嘴边四百年的名字——阿玉。听说,那位陈公子,当初就是在雁门关外没的。
“有劳转告陛下,臣即刻启程。”张昭拱手行礼,指尖却在袖中攥紧了那块桂花玉佩。
人笑着应了,转身时脚步轻快,倒像是完成了什么要紧差事。张昭站在廊下看着雨幕里的县城,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发亮,药铺的幌子在风里摇晃,几个穿蓑衣的孩童举着油纸伞追逐,笑声脆得像碎银。这活生生的烟火气,竟让他生出几分不舍。
“公子,真要冒雨走?”小厮抱着包袱过来,裤脚还沾着泥,“前面那段山路泥泞得很,怕是要误事。”
张昭接过包袱,摸到里面叠好的农书,那是他从青州府衙借来的:“陛下的旨意,误不得。”他转头看向李大人,将一本账册递过去,“这是新粮种的推广明细,户籍核实的法子也写在后面了,有难处就递折子,别硬扛。”
李大人接过账册,见封皮上还沾着稻壳,心里忽然一热:“公子放心,青州绝不会出岔子。”他望着张昭钻进马车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十六岁的少年,脊梁骨比朝堂上那些七老八十的大臣还要挺得直。
马车驶出益都县时,雨势越发大了。车轮碾过泥坑发出“咯吱”的呻吟,车篷漏下的雨珠打在舆图上,晕开一小片墨迹,正好遮住了雁门关的位置。张昭用指尖抹开那片墨迹,忽然想起江妤琴说过的话——四百年前,陈公子就是带着一队商队,在雁门关外遇上了蛮族袭扰。
“据说…”张昭望着模糊的舆图,喃喃自语。
江妤琴自己都说过,她连陈公子真正的模样都记不清了。那些被她反复咀嚼四百年的记忆,说不定早就变了味。
马车在雨里颠簸了五日,才踏入京畿道。雨停了,风里飘着宫墙特有的檀香,张昭掀帘望去,见承乾宫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块被晒暖的琥珀。
“公子,宫里来接了。”小厮指着宫门口的轿子道。那是江妤琴的御用轿辇,明黄色的轿帘绣着缠枝莲,此刻正静静地停在汉白玉台阶下。
张昭下了马车,刚踏上台阶,就见刘女官迎上来,手里捧着件貂裘:“公子快披上,陛下说您定是受了寒。”
貂裘上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张昭裹紧衣服时,忽然想起离开前那晚,江妤琴靠在他肩头的温度。他甩了甩头,把这荒唐的念头摁下去:“陛下在忙?”
“在书房看军报呢。”刘女官引着他往里走,声音压得极低,“北境蛮族闹得凶,杀了咱们的使者,还把商队的人绑了挂在雁门关外……陛下这几日没合过眼。”
张昭的脚步顿了顿。绑了商队的人?这手段,倒和四百年前蛮族的路数有些像。
进了书房,就见江妤琴趴在案上睡着了。明黄的常服滑到肘弯,露出半截小臂,上面还沾着墨迹。案上堆着高高的军报,最上面那份的边角被捏得发皱,墨迹淋漓的“蛮族欺我太甚”几个字,几乎要冲破纸背。
张昭放轻脚步走过去,刚想给她披上件披风,江妤琴却猛地醒了。她眼里还带着睡意,看见张昭时愣了愣,随即才想起什么似的坐直身子,手忙脚乱地拢了拢衣襟:“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耳尖泛着淡淡的红,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人气。张昭低头看着她案上的军报,忽然注意到角落里写着个极小的“禾”字,墨迹浅淡,像是下意识写上去的。
阿禾。那个被陈公子舍命护住的护卫。
“臣参见陛下。”张昭躬身行礼,刻意避开那处墨迹。
江妤琴清了清嗓子,拿起军报掩饰着慌乱:“青州的事,李大人递了折子,说你把新粮种推广得很好。”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那耐寒麦种,真能在北境种活?”
“能。”张昭点头,“青州试种时,遇上过倒春寒,照样亩产三石。若是在雁门关内开辟梯田,收成只会更好。”
江妤琴眼睛亮了亮,刚要说话,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沉下脸:“可蛮族占着雁门关外的草场,咱们的人根本靠近不了。”
“可以让镇北大将军先派兵清理蛮族据点,再派农技官带着麦种进去。”张昭走到案前,指着舆图上的河谷,“这里有水源,土壤也肥沃,先种上几亩试田,等收成了,自然能让将士们安心。”
他的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河谷,离雁门关不过数十里。江妤琴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四百年前,陈公子也曾这样指着舆图,说要在雁门关外种满苜蓿,让战马冬天也有草料。
只是那时,陈公子的指尖旁,总站着个穿黑衣的护卫,就是阿禾。
“你说得对。”江妤琴移开目光,拿起朱笔在舆图上圈了个圈,“冬衣的事呢?工部说赶不及做十万件棉甲。”
“可以让京中商户捐棉衣,再用内务府的绸缎做面,里面塞芦花。”张昭道,“芦花轻便保暖,北境河边多的是,让将士们自己动手就能采。”他顿了顿,补充道,“臣明日就去各大商号说,就说捐一件棉衣,朝廷记一份功德,以后赋税减免一成。”
江妤琴看着他条理清晰的样子,忽然笑了:“你倒是比户部那些老顽固会算账。”她放下朱笔,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当年……阿玉也总说,打仗不能只靠刀枪,得让将士们有饭吃、有衣穿。”
又是阿玉。张昭心里泛起一阵钝痛,却只是低头道:“臣只是做分内之事。”
江妤琴的指尖停了。她看着张昭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这话像根针,轻轻刺在心上。她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却见张昭抬头看她,眼神清亮得像雨后的天空:“陛下,臣听说,陈公子当年是为了护着护卫阿禾,才死在雁门关外的?”
这话像道惊雷,劈得江妤琴脸色煞白。她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军报散落一地:“你听谁胡说八道!”
她的声音尖利得不像平日,眼里的怒意几乎要溢出来。张昭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忽然明白了——老兵说的是真的。
那位被江妤琴执念四百年的白月光,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她。他拼死护住的,是另一个人。
“臣失言。”张昭弯腰捡起散落的军报,语气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陛下息怒。”
江妤琴看着他捡军报的手,那双手白皙修长,指尖沾着点墨渍,和记忆里陈公子的手很像。可陈公子的手,总是握着阿禾递过来的剑,从来没碰过她送的玉佩。
“你出去。”江妤琴忽然疲惫地坐下,挥手让他离开,“明日再议。”
张昭躬身退下,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撕碎的声音。他没回头,只是裹紧了身上的貂裘,快步走进夜色里。
廊下的桂树早已落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在月光里像个笑话。张昭摸出怀里的桂花玉佩,忽然觉得有些讽刺——这位当了四百年舔狗的女皇,连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心里装着谁都不知道。
书房里,江妤琴看着撕碎的军报,上面还留着她下意识写下的“禾”字。她想起四百年前那个雪夜,阿禾浑身是血地跑回来,说陈公子为了护他,被蛮族乱箭射死在雁门关外。
那时她不信,把阿禾打了个半死,逼他说陈公子还活着。直到三个月后,有人从北境带回半块染血的玉佩,那是她送给陈公子的定情物。
可她不知道,那半块玉佩,是阿禾从陈公子怀里抢出来的。陈公子临死前攥在手里的,是阿禾给他的狼牙吊坠。
“我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江妤琴喃喃自语,抓起案上的酒壶猛灌一口,烧刀子的烈气呛得她眼泪直流,“他怎么会喜欢阿禾……怎么会……”
刘女官走进来,见她抱着酒壶痛哭,地上散落着撕碎的军报,心疼得直叹气:“陛下,别喝了……”
“你说,他是不是怕我怪罪阿禾,才故意死的?”江妤琴抓住刘女官的手,眼神涣散,“他知道我容不下阿禾……他总是这样,什么都替别人想,就是不想想我……”
刘女官叹了口气,没说话。有些真相,还是让陛下烂在心里吧。四百年都熬过来了,何必再让她知道,自己舔了一辈子的人,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
窗外的月光照进书房,落在那本泛黄的诗集上。诗里“雁门”二字旁,不知何时被滴上了一滴泪,晕开了浅浅的墨迹,像个无声的嘲讽。
张昭站在侧殿的窗前,望着主殿亮着的灯火,忽然觉得这深宫的夜,比北境的寒风还要冷。他想起江妤琴方才愤怒的样子,想起她眼底的慌乱,忽然有些可怜她。
四百年的执念,原来只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他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纸笔开始写奏折。推广麦种,募捐冬衣,这些事得尽快办妥。至于江妤琴的执念,至于那位陈公子和阿禾的旧事,都与他无关。
他现在只想做好自己的事,在这深宫里,活出点真正属于张昭的样子来。
烛火摇曳中,他的影子映在窗纸上,笔挺而坚定,再没有半分替身的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