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竹林里吹过来,带着竹叶的清香,拂过竹桌,吹得茶杯里的热气轻轻晃。安诗妤没再绕弯子,指尖轻叩竹桌边缘,目光落在杯底沉浮的竹叶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大晋武安君张曦1年前以三千轻骑破西秦一万边军,如今坐镇北境,帐下铁骑踏处,北部的蛮族都要退避三舍;新帝武瑶汐登基半年便肃清内宫权臣,手段狠厉远超先帝;国师洛倾城更不必说,据说能观星象断国运,张氏家族在朝堂盘根错节,文相张岚又是出了名的老谋深算——”
她抬眼看向楚羽,玄色常服领口的墨玉随动作轻晃:“大景刚定,北有大晋虎视眈眈,南有蛮族蠢蠢欲动,朕要的,是能像张曦镇北境那样,替朕镇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的人。”
楚羽捏着杯耳的手指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不知我有何才能能让陛下对我刮目相看?总不可能是皮囊吧?”
安诗妤指尖停在竹杯沿,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竹纹,忽然轻笑一声:“去年山洪冲垮村口石桥,村民说那桥基是被一股巧劲从水底托住的——寻常男子哪有这般气力?”她目光往楚羽握着茶杯的手扫了扫,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却白净得不像常干农活的样子,“何况先生住的这小竹山,夜里常有猛兽出没,您在这儿住了两年,屋前连半道爪痕都没有。”
楚羽慢悠悠地晃了晃茶杯,茶水晃出细碎的涟漪:“可据我所知,当年陛下还是皇女的时候,就曾经率领大军攻破人家大晋的晋都,更是打得人家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怎么如今反而需要找人了?而且按照当初的天价赔款,三千万两白银,甚至还掠走了那么多的人口,还割地超过十五城,按理来说应该已经把人家大晋给打得崩溃了吧?”
他话语说得坦然,像在复述众所周知的旧闻,眼尾却轻轻扫过安诗妤的脸,藏着点未说破的审视——你与大晋结了这么深的仇,偏要拉我去对阵,就不怕我掂量不清?
安诗妤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墨玉般的眼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却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只低低地笑了声:“先生倒是知道得清楚。”她指尖捏着杯耳轻轻转了半圈,“当年破晋都,靠的是晋廷内乱,内外不和——朕不过是借了东风。”
抬眼时,她的目光已经沉得像山涧的寒潭:“大晋内乱平了,反倒是朕手里的兵,打完那仗折了七成,能战的将领只剩三个。”声音顿了顿,指尖重重按在竹桌上,留下个浅印,“至于赔款、人口、割地……”她冷笑一声,“打不弯脊梁。”
楚羽看着她指尖按出的浅痕,忽然轻描淡写地抛了句:“人家天时地利人和,为什么我们不投降得了?”
安诗妤握着茶杯的指节猛地收紧,骨节泛白,玄色袖口下的手腕绷得笔直——方才还沉敛的气息陡然冷了三分,像山雨欲来前的风:“投降?”她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先生,可不是这样开玩笑的人。”
指尖在竹桌上抠出道浅痕,她的声音却忽然缓了下来,缓得像淬了水的钢:“大景的地是她守下来的,大景的人是她护下来的。”
楚羽垂着眼睫没接话,心里头却在算——江妤琴退位三年,安诗妤登基一年。这四年里,大景从“被揍得差不多”到能让新帝亲自进山请人,看来这姑娘不仅武道进境快,拢权的本事也不含糊。他故意把话往绝里说,就是想看看她的底线,如今看来,这底线比他想的更硬。
“陛下既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倒想问一句。”楚羽抬眼时,语气里的怯懦散了些,多了点平直的冷静,“大晋有张曦镇北境,有武瑶汐掌朝堂,还有洛倾城观星象、张岚稳根基,这般人才济济,陛下凭什么觉得臣能替您挡住?”
安诗妤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转了语气,愣了愣,随即眼底亮起点光:“凭先生敢在朕面前说‘投降’。”她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坦诚了些,“大景缺的不是会打仗的将领,是敢说真话、敢扛事的人。先生若只是个畏缩的山野男子,朕今日转身就走。”
楚羽望着她眼底的亮,忽然轻轻笑了。这次的笑落在安诗妤眼里,倒像是被说中了心思的无奈。他端起茶杯喝了口凉透的茶,苦意从舌尖漫到心口:“陛下想要臣做什么?”
“朕要先生做大景的‘镇北侯’。”安诗妤的声音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恳切,“镇守北境。”
楚羽指尖在杯沿摩挲着,没立刻接话。脑里却在转着另一个念头——张曦如今怕是已经晋了大宗师吧?上一世他是张昭时,总跟在她身后喊“姐姐”,如今要对着干,倒像场荒诞的戏。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慢悠悠地问:“北境离张曦的铁关有多远?”
“三天路程。”安诗妤答得干脆,“她的先锋骑快得很。”
“臣若是不去呢?”楚羽抬眼,目光里带了点试探的软。
安诗妤没恼,反而往后靠了靠,重新端起茶杯:“那朕就在这竹屋住下。先生什么时候点头,朕什么时候下山。”她顿了顿,补充了句,“影卫在桃林外带了干粮,够吃半个月。”
楚羽看着她笃定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姑娘比老狐狸还难缠——她摸准了他不想被人缠磨的性子,也赌他心里头那点没说破的“不忍”。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竹桌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权衡利弊。
山风又起,桃瓣落在两人中间的竹桌上,一片叠着一片。安诗妤没催,只是安静地等着,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海,像在看北境的铁关,又像在看宫墙上的旧影。
楚羽忽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点认命的无奈:“陛下这是逼着臣上战场啊。”
安诗妤猛地转头看他,眼底的沉郁瞬间散了,亮得像落了满星子:“先生答应了?”
“臣若不答应,陛下怕是真要在这竹屋扎根了。”楚羽扯了扯嘴角,面纱下的笑容看不真切,“只是臣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安诗妤立刻接话,语气里的急切藏都藏不住。
“北境的兵,得归臣调遣。”楚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臣要换三个副将”。
安诗妤几乎没犹豫:“准。”她站起身,对着楚羽深深一揖,玄色的衣摆在竹荫下扫过,带起一阵风,“朕在山下等先生收拾行装,三日后,咱们一起回都城。”
楚羽也跟着起身,没去扶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往桃林外走。影卫见她出来,立刻围了上去,低声问了句什么,安诗妤摇了摇头,脚步轻快得不像刚谈完国事的帝王。
等那几道身影彻底消失在竹影里,楚羽才缓缓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看竹桌上的茶杯,凉透的茶水映着他模糊的影子,面纱下的眼神沉得像深潭。
“羽哥!成了!”糖糖在脑里雀跃地喊。
楚羽没应声,只是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半透明玉佩。玉佩上的绿叶纹路在日光下泛着浅光,像极了当年张曦给他编草环。
“姐姐啊姐姐……”
马车碾过景都外的青石板路时,楚羽正靠着车窗看景。
车窗外的杨柳绿得发脆,顺着护城河蜿蜒开,岸边挤满了挑着担子的商贩——有卖刚摘的青梅的,竹筐上盖着湿布,梅子的酸香飘得老远;有编竹器的老妇,手指翻飞间,竹条就成了个精巧的蝈蝈笼;还有骑着驴的小吏,驴背上驮着捆文书,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景都比三年前热闹多了。”安诗妤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她正翻着本奏折,玄色的袖口搭在膝头,露出截皓白的手腕,“江姨在位时,城门到申时就得关,如今戌时还有人进出。”
楚羽收回目光,往车厢里瞥了眼。这马车是安诗妤特意让人备的,比寻常帝王座驾朴素些,却宽敞——他和她分坐两侧的软榻上,中间隔着张矮几,几上放着壶茶和两碟点心,算下来足有两三米远。可不知怎的,鼻尖总萦绕着缕极淡的甜香,不是熏香,也不是点心的甜,倒像春日里刚融的雪水混着花蜜,柔和得很。
他指尖在袖袋里蹭了蹭那半透明的玉佩,才慢悠悠开口:“百姓敢夜里出门,才是真安稳了。”
安诗妤抬眼看他,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面纱上——从离开小竹山起,他就没摘过这东西,说是“山里待久了,怕见风”。她没追问,只笑了笑:“等先生在景都住惯了就好了。”
马车穿过朱门时,楚羽听见了城楼上的钟鸣。钟声厚重,撞得空气都颤了颤,紧接着是守城卫兵的喝问声、车马的轱辘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起,是都城独有的喧嚣。他忽然想起上一世在大晋都城的日子,张曦总爱带着他站在城楼上看街景,那时的晋都也这般热闹,只是风里总带着铁腥味。
“先生在想什么?”安诗妤放下奏折,递过块芙蓉糕,“这是城南‘胡记’的,甜而不腻。”
楚羽接过糕点,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指腹,温温的。他摇了摇头:“没想什么,就是觉得景都好看。”
确实好看。青瓦白墙的房子挤着往上长,飞檐上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作响;街上的女子大多穿短打,腰间系着围裙,挑着菜担走得飞快,发间的银簪晃出细碎的光;偶尔有男子牵着孩子路过,脚踝上的铜铃轻轻响,孩子手里捏着糖人,笑得咯咯的。
比大晋多了几分烟火气。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时,日头刚过正午。安诗妤先下了车,影卫上前扶她,她却摆了摆手,转头等楚羽。楚羽弯腰下车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低低的议论——
“那就是陛下从山里请回来的男子?”
“看着文文弱弱的,陛下怎么会对他这般看重?”
“听说要封爵呢……男子当侯,这可是头一遭。”
议论声很轻,却足够楚羽听清。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跟着安诗妤往里走。宫门内的石板路光洁如镜,倒映着两旁的宫灯,灯柱上缠满了蔷薇,开得正盛,甜香混着他身上的淡香,飘得更远了些。
“宫里的人嘴碎,先生别往心里去。”安诗妤低声道,脚步没停,“等册封旨意下了,他们就不敢说了。”
楚羽“嗯”了一声,没接话。他知道安诗妤说的是实话,可也清楚——“不敢说”不代表“服”。在这女尊的世道里,男子读书已是少见,更别说当官封爵。
果然,册封大典定在三日后的早朝。当安诗妤在太极殿上提起“封楚羽为镇北侯,食邑三千户”时,殿下立刻起了骚动。
“陛下三思!”
站出来的是吏部尚书林晚晴,个年近四十的女官,穿件石青色官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往前迈了半步,躬身道:“大景开国百年,从未有男子封侯之例!楚先生虽有奇才,终究是男子,若开了这先例,恐引天下人非议,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话音刚落,立刻有七八位官员附和:
“林尚书所言极是!男子当政,于礼不合!”
“北境乃边防重地,怎能交给个男子镇守?”
“陛下若是惜才,赏些金银田宅便是,何必破了规矩?”
楚羽站在殿中,垂着眼睫没说话。他早料到会这样——这些官员不是针对他,是针对“男子当官”这件事本身。寒门出身的她们,靠读书走到今天,最看重的就是“规矩”,而“男子不得干政”,是刻在她们骨子里的规矩。
安诗妤的脸色沉了沉,刚要开口,却被楚羽轻轻拉了拉衣袖。她愣了愣,转头看他。
楚羽对着她微微摇头,然后上前一步,对着安诗妤躬身行礼,声音轻软却清晰:“陛下,臣以为林尚书所言极是。”
殿内瞬间安静了。连林晚晴都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
楚羽继续道:“臣本是山野之人,无德无能,实在担不起‘镇北侯’之位。何况男子当政,确于礼不合,臣不愿陛下为了臣,落个‘徇私枉法’的名声。”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安诗妤,目光坦诚:“若陛下真要臣为大景效力,臣愿先从微末做起。不必封爵,给个闲职即可,臣想先看看大景的内政,再谈其他。”
安诗妤看着他眼底的从容,心里头忽然松了口气。她原本还在想怎么压下这些反对的声音,没想到楚羽自己先退了一步——既给了她台阶下,也没让自己显得难堪。
“先生深明大义。”她缓了神色,对着殿内道,“既然先生这般说,那镇北侯的册封便先搁置。”
她看向吏部尚书林晚晴:“林尚书,吏部可有合适的闲职?不必掌实权,能让先生随时查阅政务卷宗即可。”
林晚晴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愣了愣才躬身道:“回陛下,典籍署尚有个‘校书郎’的缺,正七品,平日里就是整理前朝卷宗,倒是清闲。”
“就这个吧。”安诗妤点头,“即日起,楚羽任典籍署校书郎,可随时入宫查阅各部卷宗,无需通报。”
这个旨意不算出格——典籍署本就是管书的地方,男子去整理卷宗,倒也“合规矩”。反对的官员们见楚羽没争爵位,只接了个闲职,便也不再多言。
退朝后,安诗妤留楚羽在御书房说话。宫女沏了茶退下,殿内只剩他们两人。
“委屈先生了。”安诗妤递过茶杯,语气里带着点歉意,“那些老臣……”
“陛下不必道歉。”楚羽接过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臣本就没想当什么镇北侯。北境苦寒,哪有典籍署舒服?”
安诗妤看着他玩笑似的语气,忍不住笑了:“先生倒是看得开。”
“不是看得开,是知道急不来。”楚羽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林尚书她们不是反对臣,是反对‘男子当官’。若陛下硬要封爵,她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抵触,往后臣做什么事,都会处处受阻。倒不如先从校书郎做起,让她们慢慢习惯。”
他顿了顿,眼尾弯出点浅淡的笑意:“何况,典籍署藏着前朝所有的政务卷宗,臣正想去看看——大景的内政,总得摸透了才能动手改,不是吗?”
安诗妤看着他眼底的亮,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思。这哪里是“退而求其次”,分明是另辟蹊径——借着校书郎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摸清大景的家底,等时机成熟了,再一击即中。
“先生果然有打算。”她放下茶杯,语气里带着佩服,“那往后……”
“陛下只需给臣一个‘可以提建议’的权力就行。”楚羽打断她,“臣写的条陈,陛下若是觉得可行,便交给林尚书她们去办;若是觉得不行,扔了便是。”
他知道,改革不能只靠帝王的支持,还得让那些寒门官员心甘情愿地跟着走。他先把功劳让出去,让她们尝到甜头,往后再推新政,阻力自然就小了。
安诗妤点头:“准。”
从那天起,楚羽便在典籍署安了身。典籍署在皇城西北角,是栋老旧的阁楼,里面堆满了卷宗,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署里的官员都是些老迈的女官,见他是个男子,虽有些诧异,却也没多问——毕竟只是个整理卷宗的校书郎,掀不起什么风浪。
楚羽倒也真就“老实”地做起了校书郎。每天卯时到署里,天黑才离开,手里总拿着把小刷子,一点点扫去卷宗上的灰尘,看得极其认真。有时遇到晦涩的前朝律法,他还会虚心向老女官请教,态度温顺得很,半点没有“陛下亲自请回来的人”的架子。
可没人知道,每天夜里,他都会把白天看过的卷宗在脑子里过一遍——
他记下了大景的赋税明细:每亩地收三成税,看似合理,可江南的水田和北方的旱地亩产差了两倍,却按同样的比例收税,这就藏着不公;
他算清了国库的储备:去年从大晋得来的三千万两赔款,大半都用来修了城墙和军备,剩下的只够支撑半年的开销,若遇上天灾,根本不够;
他还发现了科举的漏洞:考的都是治国策论,却没一道题涉及农桑、水利、军事,难怪选出来的官员只会空谈,不会实干。
半个月后,楚羽给安诗妤递了第一份条陈。
条陈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字迹清秀,只提了件小事——建议把江南水田的税率从三成降到两成半,北方旱地维持三成不变。
“为何?”安诗妤拿着条陈,有些不解,“江南富庶,降税岂不是让国库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