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把城南的巷子吹得柔软。墙头的青苔泛着新绿，屋檐下的风铃在风里轻轻响，像在数着日子。沈家的院门半掩着，一只金色的小铃铛挂在门内，安静地晃动，发出极轻的“叮”声。
“昀儿。”沈如棠的声音清亮，从屋里传出来。
小昀正蹲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截细细的线，认真地把它绕在指尖。听到娘的声音，他抬头，眼睛一亮，起身时不小心绊了一下。他笑着站稳，跑过去，把线递给她：“娘，我做了一个风筝。”
“哦？”沈如棠低头看，竹篾做的骨架，糊着一层薄薄的纸，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一条鱼。她忍不住笑了，“这是鱼？”
“是龙。”小昀认真地纠正，“我画的是龙。”
“好，是龙。”沈如棠点头，眼里有光，“那我们去城外放风筝。”
小昀用力点头，小脸红扑扑的。他把金铃攥在手心，铃铛在掌心里轻轻一响，像是在应和他的兴奋。
到了城外，风更清，天空更阔。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润的气息，路边的野花把颜色撒得漫不经心。小昀提着他的“龙”，跑在前面，步子一蹦一跳，像一只被风托起的小鹿。
“慢些。”沈如棠走在他身边，声音不急不缓。
“娘，你看，风来了。”小昀抬头，风从他的发梢吹过，把他额前的碎发吹成软软的一撮。
“嗯，风来了。”沈如棠看着天空，眼里有笑意。
沈季安提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后面。他步子稳，目光温，走到开阔处，把包袱放下，取出线轴和备用的纸。他蹲下，把小昀的风筝拿在手里，耐心地帮他把竹篾再固定了一遍。
“昀儿，你先拿着这个。”沈季安把线轴递给他，“等风大一点，你就跑，跑的时候别回头。”
“好！”小昀郑重其事地点头，像接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风果然大了些。沈如棠托起风筝，小昀拿着线轴，迈开小腿往前跑。他跑得认真，眼睛盯着前方，小小的背影在风里一点一点远去。风筝在地上拖了几步，忽然被风一托，抖了抖身子，晃晃悠悠地升起来。
“起来了！起来了！”小昀兴奋得小脸通红，忍不住回头喊。
“别回头！”沈季安提醒，“放线，慢慢放。”
小昀连忙把头转回去，笨拙地转动线轴。风筝越飞越高，像一条真正的小龙，在蓝天上摇摆。线绷得紧紧的，风从线的这端传到他的掌心，带着一丝颤。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天空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路。
“娘，你看！”他忍不住又喊，声音里全是骄傲。
“看见了。”沈如棠站在不远处，双手抱在胸前，眼里有光。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风筝，像是在看一个小小的梦想，慢慢长大。
沈季安走到小昀身边，蹲下来，和他一起握着线轴。他的手温暖而稳，教小昀什么时候该放线，什么时候该收。小昀学得很快，不多时，风筝就稳稳地悬在半空，成了天空里的一个小点。
“昀儿，你知道吗？”沈季安轻声说，“放风筝要顺着风，不要和它对着干。风大的时候，你要学会松手；风小的时候，你要学会耐心。”
小昀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抬头看风筝，又低头看手里的线，忽然觉得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爹，那如果风一直不来呢？”他问。
“那就等。”沈季安笑，“等也是一种本事。”
“娘也会等吗？”
“会。”沈如棠走过来，语气平静，“娘等过花开，等过雪化，也等过你睡着。等，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在心里为一件事留出位置。”
小昀点点头。他似懂非懂，却记住了“等”这个字。他看着天空，风筝在蓝天上轻轻抖动，像一只耐心的鸟。
玩累了，三个人坐在草地上休息。沈季安打开包袱，取出水囊和点心。小昀喝了口水，又拿起一块桂花糕，先递给沈如棠：“娘，你吃。”
“谢谢昀儿。”沈如棠接过，又把糕递回给他，“你吃，你跑了这么久。”
“娘先吃。”小昀坚持。
沈如棠看着他，眼里有笑：“好，娘先吃。”她咬了一口，点头，“好吃。”
小昀这才满意地把另一块递给沈季安，然后自己拿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咬。他吃得认真，像是在品尝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昀儿，”沈如棠忽然说，“再过几天，城里要办庙会。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灯，好不好？”
“庙会？”小昀眼睛一亮，“是不是有很多灯，还有很多好吃的？”
“是啊。”沈季安笑，“还有舞狮，还有糖画，还有很多好玩的。”
小昀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在草地上蹦了两下，金铃“叮叮当”地响。他忽然停下来，认真地问：“娘，庙会的灯会比我的龙还高吗？”
“会。”沈如棠点头，“会高很多。”
“那我要把龙带去，和它们比一比。”小昀郑重其事地宣布。
“好啊。”沈如棠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回家的路上，小昀一路都在问关于庙会的事。他问灯是什么样子的，问舞狮会不会咬人，问糖画是不是都是龙的形状。沈如棠和沈季安耐心地回答，偶尔还会逗他两句。小昀听得津津有味，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到了家门口，他忽然停住，回头看了一眼城外的方向。天空已经慢慢暗下来，风筝早已收了线，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他把风筝抱紧，像是抱着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
“娘，爹，”他认真地说，“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沈季安问。
“决定等。”小昀说，“等庙会，等风，等一切好的东西。”
沈如棠和沈季安对视一眼，都笑了。沈如棠摸摸他的头，声音温柔：“好，我们一起等。”
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春天的暖意。金铃在小昀胸前轻轻一响，像是在为这个小小的决定鼓掌。
日子在等里悄悄往前。院子里的老梅落了最后一朵花，枝头冒出小小的绿芽。厨房里，沈如棠蒸了桂花糯米藕，甜香顺着窗缝往外钻。沈季安在案前抄书，墨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像是春天的味道。
小昀把风筝挂在墙上，每天都会去看一眼。他用手指轻轻摸过那层薄薄的纸，像在确认一个梦还在。有时，他会把金铃摘下来，挂在风筝的龙骨上，听它们轻轻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娘，”他问，“灯会是什么颜色的？”
“什么颜色都有。”沈如棠说，“红的、绿的、黄的、蓝的……你能想到的颜色，都会有。”
“那会有黑色吗？”
“会有。”沈如棠笑，“黑色的灯，照出来的影子会很好看。”
“影子也会好看吗？”
“会。”沈季安接话，“有时候，影子比灯本身还好看。因为影子会藏东西。”
“藏什么？”
“藏故事。”沈季安说，“你看灯的时候，别忘了看看灯后面的影子。”
小昀点点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他忽然觉得，等这件事，也像灯和影子，有看得见的部分，也有看不见的部分。看得见的是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不见的是心里的某个地方在慢慢亮起来。
庙会前一天，城里已经热闹起来。巷口的卖糖画的师傅搭起了小棚，风一吹，旗子猎猎作响。邻居家的女孩子们结伴去街上买纸灯笼，回来时，手上都提着五颜六色的小灯，笑声在巷子里串成一串。
“昀儿，”沈如棠把一件新做的衣裳递给他，“明天穿这件，颜色亮，好看。”
小昀接过，衣服是浅浅的青色，领口绣着一朵小小的梅。他把衣服贴在身上比了比，笑得眼睛都弯了：“谢谢娘。”
“别谢。”沈如棠帮他把衣服叠好，“明天我们早点去，先吃一碗汤圆，再去看灯。”
“好！”小昀用力点头，又想了想，认真地补充，“我要吃芝麻馅的。”
“好，芝麻馅的。”沈如棠笑。
那天晚上，小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把金铃放在枕边，听它在夜里轻轻响了一声。那声音像一粒小小的石子，落在心湖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昀儿，”沈如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娘，”小昀小声说，“我睡不着。”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沈如棠推门进来，坐在床边，“讲一个关于灯的故事。”
“好。”小昀把被子拉到下巴，眼睛亮亮的。
“很久以前，”沈如棠慢慢讲，“有一个女孩，她很喜欢灯。每年灯会，她都会把自己做的灯挂在最高的地方。她做的灯，是黑的。别人都笑她，说黑灯有什么好看。女孩不说话，只在黑灯里放了一只小小的铃。等到夜深了，风把铃吹响，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那铃声。”
“后来呢？”
“后来，人们发现，黑灯照出来的影子里，有每个人的愿望。有人看见自己的家，有人看见自己的孩子，有人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人们不再笑她，反而每年都会等她的黑灯。”
“那女孩后来呢？”
“后来，她每年都做一盏黑灯。”沈如棠说，“她知道，灯不一定要亮到刺眼，有时候，灯只要亮到能照见影子，就够了。”
小昀听得入神。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认真地问：“娘，那我的金铃，会不会也让灯照出影子？”
“会。”沈如棠点头，“它会照出你心里的影子。”
“那会是好的影子吗？”
“会。”沈如棠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只要你相信，它就会是好的。”
小昀点点头，闭上眼睛。窗外的风从树梢掠过，带着一点凉意。金铃在枕边轻轻一响，像是在说晚安。他终于睡着了，睡得很沉，像一片落在水面上的叶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沈家的灯就先亮了。厨房里，汤圆在锅里翻滚，芝麻馅的香气把整间屋子都填满。沈如棠把汤圆捞出来，放在三只白瓷碗里，撒上一点桂花蜜。沈季安把小昀叫起来，帮他穿上那件青色的衣裳。小昀还没完全醒，眼睛半睁半闭，被沈季安逗笑了：“小睡猫。”
“我不是猫。”小昀嘟囔，却还是乖乖地伸胳膊伸腿。
等他洗漱好，坐到桌边，汤圆已经凉到刚好入口。他拿起勺子，舀了一个，咬了一口，芝麻馅在嘴里化开，甜得他眯起眼睛。
“好吃。”他认真地评价。
“好吃就多吃两个。”沈如棠笑。
三个人吃完汤圆，提着各自的小灯笼出门。巷子里已经有了行人，大多是女子，步子稳，笑声亮。孩子们提着灯在前面跑，金铃在小昀胸前轻轻响，像在和别的铃声打招呼。
到了街上，热闹扑面而来。红灯笼一串串挂在街心，像一条被点亮的河。舞狮的队伍从远处过来，锣鼓声震得人心里也跟着敲。卖糖画的师傅手腕一抖，一条金色的龙就出现在白色的石板上。小昀看得眼睛都直了，拉着沈如棠的手，小声说：“娘，我要那个。”
“好。”沈如棠笑，“你要龙，还是要鱼？”
“要龙。”小昀毫不犹豫。
师傅笑了：“好眼光。”他手腕一转，糖浆在板上流动，一条栩栩如生的龙渐渐成形。小昀屏息看着，等师傅把竹签插上去，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接过一件宝贝。
“谢谢。”他认真地说。
“不客气。”师傅笑，“小心，别烫。”
小昀点点头，把龙举得高高的，给沈如棠和沈季安看。阳光从灯笼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糖浆上，金光闪闪，像真的龙鳞。
“娘，你看，它像我的风筝。”
“像。”沈如棠点头，“像一条在光里飞的龙。”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边有猜灯谜的摊子，红色的纸条上写着一个个谜语，风一吹，纸条轻轻摆动。小昀不认识字，却喜欢听别人念。一个女子念道：“一口吃掉牛尾巴，打一字。”
小昀歪着头想了想，没想出来。旁边一个小男孩抢着说：“是‘告’！”
“答对了。”摊主笑着把一盏小灯递给那个男孩。小昀羡慕地看着，转头问沈季安：“爹，为什么是‘告’？”
“因为‘一口’把‘牛’的尾巴咬掉了。”沈季安笑着解释，“‘牛’少了一竖，再加上一个‘口’，就是‘告’。”
小昀似懂非懂地点头，又认真地把这个字记在心里。他忽然觉得，汉字像一个个小小的谜题，等他去解开。
再往前走，是舞狮的场子。一只红色的狮子和一只黄色的狮子在锣鼓声里跳跃，动作灵活，眼睛眨呀眨。孩子们围在最前面，小昀也挤了进去，站在第一排。他看得入神，手里的糖画都忘了吃。狮子跳到他面前，忽然张嘴，吐出一个红色的小条幅，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小昀被吓了一跳，随即又笑起来，金铃“叮”地响了一声，像是在鼓掌。
“昀儿，”沈如棠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别靠太近，小心。”
“好。”小昀点头，却还是忍不住探着身子看。
舞狮结束后，是踩高跷的队伍。高跷上的人穿着鲜艳的衣裳，步子大，笑声也大。路边的孩子们追着他们跑，喊着：“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娘，我也想踩高跷。”小昀仰着头，眼里满是向往。
“等你再长高点。”沈如棠笑，“现在还太小，不安全。”
“那等我长大呢？”
“等你长大，我们再看。”
“好。”小昀郑重其事地点头，像是和她拉了钩。
他们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沈季安看着街上的人群，轻声说：“你看，这么多人，每个人都带着一盏灯。灯有大有小，有亮有暗，但每个人都在往前走。”
“娘，”小昀问，“为什么大家都要在这一天点灯？”
“因为这一天，是春天真正到来的日子。”沈如棠说，“冬天过去了，人心里的灯也该点起来了。”
“那我的金铃，是不是也是一盏灯？”
“是。”沈如棠点头，“它是你心里的灯。”
小昀低头看了看胸前的金铃，笑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带着一盏小小的灯，走到哪里，哪里就会亮一点。
下午，他们去看了花灯的制作。匠人们在灯下忙碌，用彩纸剪出一个个精致的图案，再用细铁丝固定，糊在灯骨上。小昀看得入神，忍不住问：“师傅，我可以做一盏吗？”
师傅笑了：“可以。你要做什么形状？”
“做一条龙。”小昀毫不犹豫。
“好。”师傅递给他一张红色的纸，“先从剪鳞片开始。”
小昀接过纸，认真地剪起来。他的手还小，剪得歪歪扭扭，但每一片鳞片都剪得很用心。沈如棠在旁边看着，偶尔帮他按住纸的边角。沈季安在旁边给他递剪刀，温声提醒：“慢点，别剪到手指。”
“我会小心的。”小昀郑重其事地点头。他把剪好的鳞片一片一片递给师傅，师傅再用糨糊把它们贴在灯骨上。红色的鳞片在灯下闪着暖光，一盏小小的龙灯渐渐成形。小昀看着自己的作品，眼睛亮亮的，小脸红扑扑的，像刚从风里跑回来。
“等灯干了，就可以装灯芯了。”师傅笑，“到时候，它就能亮起来。”
“谢谢师傅。”小昀认真地鞠了一躬。
“不客气。”师傅摆摆手，“回家路上小心，别把灯碰坏了。”
“好。”小昀答应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