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雪似乎还未从周如韫的眉宇间完全散去,她就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和一个活生生的人,踏入了沈昀的院落。
那是一个午后,春光正好,院里的垂丝海棠开得如火如荼。沈昀正坐在树下抚琴,琴音淙淙,与落英交织。然后,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打破了这片宁静。
周如韫走在前面,一身利落的银色劲装,衬得她身姿挺拔,英气逼人。她脸上带着一种沈昀许久未见的、鲜活而明亮的光芒,那是历练与成就感赋予的色彩。而跟在她身后的,正是林风扬。
林风扬同样穿着历练的服饰,面容俊朗,嘴角噙着一抹温和而得体的微笑。他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羽毛艳丽、灵光闪闪的不知名灵鸟,那鸟正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清脆,却刺耳得很。
“沈郎!”周如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她几步走到沈昀面前,目光扫过古琴,又落回他脸上,像是才想起他平日还有这等雅好,“我们回来了。北境真是凶险,不过收获也大!你看,这是风扬帮我捕获的‘霓裳鸟’,据说极通灵性,歌声能安神养魂,送给你解闷正好!”
她话说得流畅自然,仿佛带着外男直接闯入他的内院,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甚至没有先问一句“我带了朋友来,是否方便”,也没有在意沈昀瞬间僵住的手指和骤然停歇的琴音。
沈昀的视线,越过周如韫明媚的笑脸,落在了她身后的林风扬身上。林风扬也正看着他,眼神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和一种……近乎怜悯的优越感。他微微颔首,语气谦和:“沈公子,冒昧打扰。如韫念叨了一路,说您喜欢清静,这霓裳鸟最是合适。”
如韫。他叫她如韫。如此亲昵自然。
沈昀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周如韫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和林风扬温和的笑容,都变得有些模糊和扭曲。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理智崩断的脆响。
之前所有的冷淡、疏远、旁人的议论、周夫人的暗示,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她竟然……竟然直接将他带到了这里?带到他们曾经充满回忆的院落?带到他的面前?
这是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打算留给他了吗?
“沈郎?”周如韫见他久久不语,只是脸色苍白地看着林风扬,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带上了一丝不解和……一丝细微的不耐,“风扬在跟你说话呢。”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沈昀强行咽了下去。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放在琴弦上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微微颤抖。他怕自己一开口,会控制不住那即将决堤的情绪。
过了好几息,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和屈辱,声音低哑得仿佛被砂石磨过:“林公子……有心了。”
这五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周如韫似乎并未察觉他声音里的异样,或者说,她并不在意。她兴致勃勃地转向林风扬:“风扬,你把鸟笼挂到那边廊下吧,那里通风,光线也好。”
“好。”林风扬从善如流,提着鸟笼走向廊下,动作熟练自然,仿佛他才是这个院子的主人。
沈昀看着林风扬的背影,看着周如韫含笑追随的目光,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的氛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这院落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曾是他和周如韫的天地。如今,却被一个外人如此随意地踏入、安置,而周如韫,竟默许甚至鼓励着这一切。
他的天地,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如韫,看来沈公子似乎不喜喧闹,这鸟儿的叫声或许吵到他了。”林风扬挂好鸟笼,走回来,语气体贴,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沈昀苍白的脸。
周如韫皱了皱眉,看向沈昀:“沈郎,你不喜欢吗?这霓裳鸟很难得的。”
沈昀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看向周如韫,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此刻像是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透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嘲讽。他极轻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喜欢。”他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回答,“小姐……费心了。”
他不再叫她“如韫”,而是换回了最初生疏的“小姐”。
周如韫怔住了,似乎被他这声“小姐”和那破碎的眼神刺了一下。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风扬便适时地开口:“如韫,我们不是还要去禀报家主此次历练的收获吗?别耽误了正事。”
周如韫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又看了沈昀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句:“那……你先休息,我们晚些再来看你。”
说完,她便与林风扬并肩离去。林风扬在转身前,还对沈昀露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带着歉意的微笑。
院门再次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也隔绝了那两人离去的身影。
院子里,只剩下沈昀,和那只在笼中叽喳不休的霓裳鸟。
琴还摆在面前,琴弦却已断了根,无力地蜷曲着。那是他刚才情绪失控时,无意中按断的。
他怔怔地看着那根断弦,然后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从指缝间逸出,一声接着一声,撕心裂肺。鲜红的血,顺着苍白的指缝渗出,滴落在他素色的衣袍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他咳得弯下了腰,单薄的身躯蜷缩在落英缤纷的海棠树下,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那只霓裳鸟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在欢唱着一曲胜利的凯歌,庆祝着新主人的到来,也嘲笑着旧主人的狼狈与不堪。
沈昀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向廊下那只色彩斑斓的鸟。它被关在华丽的笼子里,就像他,被困在这周家的金丝笼中。
不同的是,那鸟儿是作为礼物被送入笼中。
而他,是即将作为弃履,被逐出笼外。
他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望着春日湛蓝的天空,却只觉得一片灰暗。嘴角的血迹蜿蜒而下,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绝望,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比哭声更令人心碎。
原来,乱花迷人眼之后,便是……新人笑,旧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