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皇宫,人人都感觉女帝陛下变了。
她依旧勤政,批阅奏章到深夜,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焦灼,似乎淡了许多。有时,贴身宫女甚至能听见内殿传来陛下低低的、愉悦的笑声,这在过去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如影随形的男人。
安诗妤自己也没想到,她会如此依赖一个连情绪都不太懂的“影子”。她开始热衷于教他一切,像对待一件绝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擦拭,引导他感知这个世界。
“影,尝尝这个,这叫蜜饯,比桂花糕还甜。”她捻起一颗晶莹的果脯,递到他唇边。
影垂眸看着,没有动。他的核心指令是“陪伴与保护”,不包括“品尝零食”。
“就尝一口,好不好?”安诗妤放软了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撒娇意味,“我想知道你觉得它甜不甜。”
或许是“她想”这个指令覆盖了其他,影迟疑地张开了嘴,任由她将蜜饯喂了进去。他机械地咀嚼,然后评价:“很甜。”
安诗妤立刻笑开了,眉眼弯弯,比蜜饯还要甜上几分。她喜欢看他一点点接触人间烟火的样子,这让她觉得,自己正在将这个冰冷的影子,一点点拉进自己的世界里。
她甚至开始带他处理朝政。
“影,你觉得北境将军这份请功奏章,该如何批复?”她将一份奏折推到他面前。
影扫了一眼,内容是关于击退小股蛮族骚扰的请功。他抬头,空茫的眼睛看着安诗妤:“战斗,胜利。请功,合理。但,你已三夜未安眠。决策,效率会降低。”
他没有回答如何批复,却精准地点出了她的状态。安诗妤愣住了,满朝文武只会争论功过赏罚,唯有他,在乎的是她累不累。
一股酸涩又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她低声说:“那你帮我揉揉额头好不好?有点疼。”
影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他的手指冰凉,力道有些生硬,按在她太阳穴上,谈不上什么技巧。但安诗妤却闭上了眼,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和笨拙的关心,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竟真的消散了不少。
她带他微服出巡,去看她的江山。
在遭遇旱灾的村庄,她亲自督促施粥,安抚灾民。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将舍不得吃的、干瘪的野果塞进她手里。安诗妤毫不犹豫,当着女孩的面,小心地吃了下去。
回到临时住所,影第一次主动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赞同”:“那果子,不洁。可能,伤身。”
安诗妤一边净手,一边回头对他温柔地笑:“那是她的心意。接受这份心意,比果子干不干净更重要。”
影沉默了,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种复杂的情感。过了很久,他才低声问:“心意……比你的安危,重要?”
“有时候是的。”安诗妤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冷硬的眉眼,“尤其是,当你很珍惜那个人的时候。”
“珍惜……”影重复着这个词,空茫的眼底,仿佛有星光投入深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夜晚,边境荒原上燃起了篝火,只剩下他们两人。
安诗妤抱着膝盖,看着跳跃的火焰,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脆弱。她轻声问:“影,你有没有想过,你到底是谁?除了‘影’这个名字,除了要执行的任务,你……究竟算什么呢?”
她问着他,也问着自己。她是安诗妤,却永远活在“不如江妤琴”的阴影下。那他呢?他连自己的来历都一片空白。
影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他看着她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双总是空茫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迷茫”的情绪。他内部似乎在进行一场混乱的运算。
“……不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是影。要执行命令。现在,是陪着你。”他顿了顿,像是要确认什么,补充道,“这是,任务。”
“任务”两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了安诗妤一下。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头、握成拳的手上。他的手很凉,像一块寒玉。
影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但最终却没有动。他低头,看着那只覆盖在自己手背上、温暖而柔软的手,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我也不知道……真正的我,该是什么样子。”安诗妤的声音带着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甚至有了一丝哽咽,“我一直拼命想证明,我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我努力做好女帝,想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是安诗妤,就只是安诗妤!”
她抬起头,眼眶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直直地望着他。
“可是,我真的好累啊,影。”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我可以只是我。你不用我证明什么,不用我比谁强,你就在这里,看着我,就够了……”
影静静地听着。他无法完全理解她话语里所有的委屈和挣扎,但他能“感觉”到,她现在的“状态”非常糟糕,非常需要“维护”。那股被强行植入的、关于“感情”的混乱力量,驱使着他。
他僵硬地、缓缓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她,但那动作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握住她的手。
“你是安诗妤。”他重复着这个事实,空茫的眼神里,那点星光似乎亮了一些,“不用是别人。在这里,可以累。”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安诗妤一直紧绷的、支撑着她所有骄傲和尊严的那根弦,“砰”地一声断了!
泪水,决堤而出。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任由眼泪汹涌流淌,紧紧回握住他冰凉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赎。
影看着她不断滚落的泪珠,空茫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慌乱”。流泪?这不是受伤,不是中毒,他数据库里没有应对这种“异常状态”的方案。
他抬起另一只僵硬的手,笨拙地、带着几分无措,用指尖轻轻擦过她湿漉漉的脸颊。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温热的泪。
仿佛一道奇异的电流,瞬间窜过两人的身体。
安诗妤抬起泪眼,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因那显而易见的慌乱和指尖温柔的触碰而显得无比真实的脸。
影也“看”着她,指尖那湿热咸涩的触感,和她眼中汹涌的、他无法理解的悲伤,像是最狂暴的代码,瞬间冲垮了他内核中的某些壁垒。
“眼泪……是咸的。”他喃喃地说,像上次评价食物一样,陈述着事实。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微弱的震颤。
安诗妤看着他这副懵懂又真诚的模样,忽然间,悲戚散去,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温暖交织着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带着泪笑出了声。
“对,是咸的。”她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这就是难过,也是……开心。”
她拉着他的手,没有放开,反而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同样冰凉的额头上。
两个同样被定义为“影子”的、孤独的灵魂,在这寂寥的边境篝火旁,在一片泪水和一片空茫中,以一种笨拙而绝望的方式,第一次真正地、触碰到了彼此内心最深处。
他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不知道本体和影子的界限究竟能否打破。但在此刻,他们只有彼此。两个不被期待的影子,在这冰冷的人世间,紧紧依偎,试图用自己微弱的温度,去温暖另一个同样冰冷的灵魂。
绝望,却又美得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