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漳河军营的这段路,空气里渐渐浸润了水汽,稍稍驱散了盛夏的燥热。冉闵换回玄甲,与赵虎并肩而行,远远便望见军营外围新修的木栅栏——那是去岁石虎下诏整饬边备时修筑的,高逾三丈,其上缠绕着淬毒的棘刺铁网。每隔十步便设有一座哨塔,塔上士兵手握三石强弓,警惕地巡视着四方。营门虽大开,进出士卒却泾渭分明:汉人士兵需解甲受检,而羯族士兵则可畅行无阻,甚至有几人提着酒壶,醉醺醺地哼着鲜卑小调。
将军且看,赵虎压低声音,指向营门左侧那个满脸横肉的守卫,此人名唤石勒,是石越的堂弟,原在邺城西市放印子钱,上月突然被安插进来当了队正。
冉闵目光如刀,扫过营门前那面绣着字的大旗。这面本该在中军帐前的将旗,如今竟悬于营门,其意味不言自明。更令他心惊的是,守门士卒的皮甲上皆刻着段部鲜卑的狼头纹——这是石遵正妃的部族标记,说明羯族贵族已开始直接插手军务。
暂不入营。冉闵拨转马头,先去东侧林地。
那片杨树林是当年他训练汉人士兵的秘所,林中有座废弃的烽火台,可俯瞰大营全貌。穿过及腰的荒草时,冉闵注意到几处新鲜的马蹄印,蹄铁形制竟是宫中御马监特供的莲花纹。这让他想起昨日接到的密报:石遵最近常以巡营为名,深夜出入皇宫。
登上烽火台,整个漳河大营尽收眼底。但见汉军驻扎的西营区帐篷稀疏,炊烟断绝;而羯军所在的东营却帐幕连绵,甚至新建了演武场。更诡异的是,营北空地上聚集着大批百姓,二十余名羯族士兵正挥舞皮鞭驱赶人群,为首的将领正是石越。
汉狗听着!石越一脚踹倒老妇,抢过她怀中的粮袋,按大单于台新令,汉户存粮过三斗者,皆以通敌论处!
老妇挣扎着抱住石越的腿:军爷开恩!这是老身用嫁钗换的救命粮啊......话音未落,已被踢得口吐鲜血。旁观的羯族士兵哄笑着,有个满脸麻子的百夫长竟解开裤带,对着哀嚎的百姓撒尿。
冉闵指节捏得发白。他认得那个百夫长原是邺城狱卒,专以酷刑折磨汉人囚犯为乐。此刻这恶徒腰间的铜牌在阳光下闪光——那是天师道修士的符牌,看来石遵连民间教派都纳入了阴谋网络。
将军不可!赵虎急忙按住冉闵拔剑的手,您看东营哨塔。
冉闵顺势望去,只见三座哨塔上隐约反射着金属光泽——那是强弩的箭簇!石越此番挑衅,分明是诱他出手的陷阱。更远处,几个作商贩打扮的探子正记录着营前动静,其中一人颈后刺着龟兹梵文,定是佛图澄派来的眼线。
正当此时,一个汉人士兵冲出人群:石越!冉将军有令,欺压百姓者军法处置!
王强!冉闵认出这是自己亲手提拔的斥候队长。只见青年话音未落,石越的弯刀已劈向他肩胛,鲜血瞬间染红破旧的军服。
病秧子冉闵?石越踩住王强伤口,刀尖挑开其衣襟,露出胸口的玄鸟刺青,看来天师道逆贼已渗透军营!来人!按律格杀!
羯族士兵纷纷亮出兵刃,寒光映着百姓惊恐的面容。冉闵瞥见人群中有个抱婴妇女悄悄比出三指——这是天师道三官手印,莫非这些百姓竟是故意诱他现身的饵?
千钧一发之际,冉闵突然朗声长笑:石校尉好大的官威!他缓步走出树林,玄甲在正午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过要论军法,本将军倒要请教:永嘉三年颁的《徙戎令》,可曾准许士卒私设刑堂?
石越脸色骤变。这部石勒时期颁布的法令,明令禁止胡将擅杀汉民。他强作镇定:冉将军有所不知,这些汉狗私藏军粮......
军粮?冉闵踢开粮袋,滚出的竟是发霉的麸皮,本将军倒要问问,去年漳河粮仓失踪的五千石军粮,何时变成了百姓口中的霉麸?他目光扫过羯族士兵腰间的银袋,诸位这鼓鼓的钱囊,莫不是用军粮换的?
羯兵们下意识掩住钱袋,有个年轻士兵甚至脱口而出:是张挺将军让我们......话未说完已被同伴捂住嘴。冉闵心下了然,这证实了李农密报:石遵小舅子张挺正在倒卖军粮,甚至勾结鲜卑商人。
石越恼羞成怒,弯刀直指冉闵:你敢污蔑张将军!
污蔑?冉闵突然掀开王强衣襟,露出腰间竹符,此乃大单于台特使凭证!本将军奉密旨稽查军粮,尔等竟敢阻拦!
这记虚张声势让羯兵阵脚大乱。石越盯着竹符上清晰的狼头钤印,额头沁出冷汗——他虽知冉闵不可能有特使身份,但那钤印确是货真价实。莫非朝中另有势力在暗中布局?
趁对方迟疑,冉闵扶起王强高声道:汉胡皆为大赵子民!自今日起,本将军将重开军正司,凡欺压百姓者,不论胡汉,皆依永嘉律法论处!
百姓中顿时响起抽泣声。一个白发老翁颤巍巍捧出土鼓,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汉魏时期屯田民召唤田官的暗号。越来越多百姓应和着节奏跪下,如同麦浪起伏。
石越见状,心知今日已难逞凶,只得悻悻收刀:既然冉将军执意护短,末将只好如实禀报石遵大人!说罢带人狼狈退去,却不忘朝东营方向比了个诡异的手势。
冉闵立即命周威暗中跟踪,自己则蹲身查看伤员。那个被抢粮的老妇突然抓住他的腕甲,用指甲在护臂上划出申时三刻四字,眼神意味深长。冉闵猛然想起,今日申时正是石遵与段部使者在漳河渡口密会的时辰!
将军,百姓们都在等您示下。赵虎轻声提醒。冉闵抬头望去,但见数百双眼睛灼灼望来,那些曾麻木的面容上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他忽然明白,这不仅是权力博弈,更是民心向背的较量。
传令!他解下佩剑插在地上,即日起于营外设粥棚,每日开仓济民。另召军中医官,为负伤百姓诊治。又压低声音对赵虎道,你速去渡口,若见段部旗帜,立即放狼烟为号。
夕阳西下时,粥棚前已排起长龙。冉闵亲自为孩童盛粥,目光却不时瞥向漳河方向。当对岸终于升起狼烟时,他捏碎了手中的陶碗——石遵果然与鲜卑勾结,这场斗争已关乎国运。
是夜,冉闵在军帐中摩挲着环首刀。刀身上新刻的字在烛火下泛着血光,帐外传来百姓祭祀轩辕黄帝的吟唱声。他知道,从救下王强的那一刻起,自己已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而在邺宫深处,石遵正对着佛图澄冷笑:且让这汉奴再得意几日,待甲辰彗星现世,便是他的死期!
窗外,北斗七星正缓缓移向紫微垣。一场席卷整个中原的风暴,即将从这座漳河军营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