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的黑暗最为深沉浓重,仿佛墨汁浸透了天地。但此刻,通往皇宫的朱雀大街两侧,却早已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水泄不通。没有喧哗,没有骚动,一种近乎凝重的、混合着哀伤、期盼与决绝的寂静,如同巨大的幔帐,笼罩着这送行的庞大人群。男女老幼,皆身着素服,手臂上缠着麻布,手中或提着装有干粮的篮子,或抱着包裹着衣物药品的包袱,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力量,望向皇宫的方向,望向那支即将开赴北疆、为忠魂复仇、为民族雪耻、承载着家国命运的大军。
当第一缕微弱的、挣扎着的天光勉强撕开东方厚重的夜幕,宫门在沉重的铰链声中,带着历史的回响,缓缓洞开。
首先出来的,是那面巨大的、绣着狰狞“魏”字和日月星辰纹章的玄色大纛,旗杆上紧紧缠绕着刺目的白绫,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宣告着这是一支为死亡而奔赴战场的军队。紧接着,是皇帝冉闵的御前亲卫骑兵,人马皆覆玄甲,面具森然,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胆寒。随后,各营主力依次而出,刀枪如林,反射着微弱的晨曦,闪烁着冷冽的寒光,脚步声、马蹄声、甲叶碰撞声,汇成一股低沉而威严、仿佛能撼动大地的洪流,震撼着每一个观者的心脏。
在这支以百战老兵为主的、沉默而高效的钢铁洪流中,那一支全员身着素白箭衣、未曾披挂沉重铁甲、因而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甚至有些突兀的队伍,便是“白衣营”。三百太学生骑在显然还不甚熟悉、显得有些躁动不安的战马上,努力挺直他们或许还有些单薄的脊梁,紧握着缰绳和刚刚配发、尚且陌生的弩机。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前几日宫门前请愿时的激动与悲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初次临阵的忐忑、以及被赋予重任后的坚毅与些许对未知战场的迷茫的复杂神情。他们毕竟,还只是一群刚刚放下笔杆、拿起武器的书生。
然而,当这支特殊的队伍经过一片人群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头发花白如雪、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老妇人,突然挣脱了身旁人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冲破了维持秩序的士兵们组成的人墙,扑到了一个距离她最近、看起来年纪最轻、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白衣营书生马前。那书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勒住马缰,有些不知所措。
那老妇人没有说话,浑浊的眼中含着泪水,只是用颤抖的、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双手,拼命地将一个还冒着微弱热气的布包,往书生马鞍旁的行囊里塞。布包散开一角,露出里面几枚煮得滚热的鸡蛋,散发着朴素的食物香气。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积蓄已久的情感。
顷刻之间,那笼罩全场的沉默被打破了!
“军爷!带着路上吃!顶饿!”
“这是我自家烙的饼,放了盐,耐放!”
“这里面是些祖传的金疮药,千万收好,关键时候能救命!”
“儿啊……好好杀敌,为王侍郎报仇啊!为你爹报仇啊!”
呼喊声、叮嘱声、哭泣声、祝福声轰然响起,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彻底决堤!人群如同潮水般向前涌动,士兵们组成的人墙几乎无法阻拦,瞬间被这真挚的情感洪流冲垮。无数的炊饼、肉脯、药囊、甚至还有精心缝制的鞋垫、写着平安符咒的红布条、甚至是几枚带着体温的铜钱……如同雨点般从街道两侧投向行进的军队!人们挤到前面,不管认识与否,只是拼命地将自己带来的、可能是家中最后一点好东西,塞到每一个他们能够到的士兵手里、怀里、马鞍上!仿佛要将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感激、所有的力量,都通过这小小的物件,传递给这些即将北去的儿郎。
一个满脸皱纹如同沟壑、拄着拐杖的老汉,颤巍巍地拉住一名骑兵的马镫,不顾对方的推辞和周围人的劝阻,硬是将一个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铜烟锅塞进了对方的手中,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泪光和刻骨的恨意:“军爷!拿着!老汉我没别的了,这是我爹传下来的……跟我一辈子了……碰到那些鲜卑畜生,替老汉……替老汉用这个,敲碎他们的脑壳!多杀一个,老汉我在底下,也能多闭一分眼!”
那骑兵看着手中那尚带着老人体温、沉甸甸的铜烟锅,虎目含泪,喉头哽咽,重重地、如同发誓般地点了点头,将其郑重地揣入贴身的怀中,仿佛揣入了万千百姓的嘱托。
这狂热而真挚、感人肺腑的送行场面,被永宁楼上的冉闵尽收眼底。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并未着甲,但身姿挺拔如孤松,目光沉静。看着下方那军民一心、水乳交融、同仇敌忾的景象,他那如同冰封般的、坚毅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那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感动,有沉重,更有不容失败的责任。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白衣营中,那个格外瘦弱、马鞍旁醒目地挂着那截断箭的青年书生陈望身上。陈望此刻正手忙脚乱地接住百姓投来的食物,脸上既有被这突如其来热情所震撼的感动,又有一种背负了沉重期望的、近乎窒息的决然,仿佛那截断箭和这些食物,都有着千钧之重。
冉闵沉默了片刻,忽然解下了自己腰间佩带的一柄造型古朴、通体黝黑、唯有刃口在晨光中泛着幽蓝寒光的玄铁弯刀。这并非他那柄用于阵前斩将、势大力沉的陌刀,而是他年轻时惯用的一柄利刃,形制更适马战,伴随他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见证了他从将领到帝王的崛起,意义非凡。
他将弯刀递给身旁的侍从,指了指下方白衣营的方向,沉声道:“送去,给那个捧着断箭的书生,陈望。告诉他,用此刀,多杀胡虏,告慰他父亲在天之灵。也告诉他,朕,在金殿之上,等着他活着回来,考取状元。”
侍从领命,匆匆而下。
当号角声再次长鸣,变得愈发急促、高亢而充满紧迫感时,标志着大军主力即将出动,最后的时刻到来。
冉闵转身,沉稳地走下永宁楼。宫门外,他那匹神骏非凡、通体雪白如银的战马“追风”已然备好鞍鞯,马额同样系着一缕与他身份相称的白麻。他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仿佛与战马融为一体。接过内侍双手递上的那柄长大而沉重的陌刀,横于鞍前,刀锋闪烁着冷光。
大军如同黑色的、不可阻挡的铁流,开始缓缓移动,然后速度逐渐加快。冉闵一马当先,白色的战马如同雪浪之首,在玄甲洪流中格外醒目,踏过了护城河沉重的吊桥,发出沉闷的响声。在桥头,他忽然勒住战马,“追风”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嘶鸣。他回头,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巍峨的、承载着帝国命运的邺城。
目光掠过那高耸的城楼,在那雉堞之间,他似乎看到了一角熟悉的、绣着精致凤纹的衣袖,在晨曦的微光中,一闪而逝。
是董皇后。
她没有出现在送行的人群前,没有泪水涟涟的告别,却在这皇宫的最高处,默默地、或许含着无法流于人前的热泪,目送着自己的丈夫,这片土地的主宰与依靠,走向那生死未卜、血流成河的战场。
没有言语,没有挥手。一切的担忧、不舍、期盼与信任,尽在那无声的、短暂的一瞥之中。帝王之家,亦有常情,却只能藏于心底。
冉闵猛地勒转马头,不再回头,将所有的柔情与牵挂压下。他手中的陌刀瞬间扬起,雪亮的刀锋在初升的朝阳下,划破清新的空气,发出凌厉的嗡鸣,如同一道指向命运的闪电,直指北方!指向仇敌的心脏!
“出征——!”
帝王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邺城上空,也瞬间点燃了十万铁骑胸中积郁已久的怒火、仇恨与澎湃战意!
“万胜!!”
“万胜!!”
“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如同火山喷发,伴随着如同雷鸣般骤然加速、汇成一片的马蹄声,冲天而起!十万铁骑形成的洪流,开始滚滚向北奔腾!那声势,是如此骇人,如此磅礴,以至于连邺城旁奔腾不息的漳水,仿佛都被这巨大的震动所影响,水面荡起剧烈的、久久不息的波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违背常理的倒流之奇观!仿佛天地山川,也在为这支复仇之师让路、助威!
大军过后,是更加庞大、蜿蜒如不见首尾之长龙般的民夫队伍,他们驱赶着骡马大车,运送着维系十万大军生命的粮草、箭矢、营帐等沉重辎重,队伍迤逦而行,据说首尾相连长达数十里,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而在这支庞大的后勤队伍中,出现了一些令人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身影。他们大多皮肤粗糙,面带被北地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中有着长期压抑后骤然迸发出的、混合着仇恨与希望的光芒,口音带着浓重的、抹不掉的幽州腔调。他们,都是近年来想方设法、历经千辛万苦从段部鲜卑残酷统治下冒死南逃的汉奴!此刻,国难当头,王师北指,他们没有选择在相对安定的魏国境内接受安置、苟且偷生,而是毫不犹豫地自愿加入民夫队伍,甚至充当向导,为北伐大军引路、效力!他们要亲眼看着仇敌覆灭,要亲手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疤、只剩下一只浑浊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的独臂老者,姓韩,大家都叫他韩老独眼。他奋力地、用唯一的手臂推着一辆堆满粮袋的独轮车,车轮在崎岖的道路上艰难前行。他对着身旁一名押运的、面容稚嫩的军官,用沙哑却坚定如铁的声音发誓,那独眼中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复仇火焰:“军爷!你们是去杀段兰那个天杀的魔头的,对不对?!老汉我这条命,是王侍郎当年巡视边境时,从鲜卑人的屠刀下捡回来的!他替我挡了一刀,自己胳膊上留下了那么长的口子……这次,我就是爬,就是用牙咬,也要爬回去!我要亲眼看着,看着咱们大魏的天王,怎么把段兰那个畜生的脑袋砍下来!祭奠王侍郎!祭奠我那死在鲜卑人手里的老婆子和小孙子!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我韩家满门!”
他的誓言,代表了这群幽州汉奴共同的心声。他们的加入,不仅为大军提供了宝贵的地理、敌情信息,更带来了一种来自北疆被压迫同胞最直接的、血泪凝聚的期盼与力量,让这支复仇之师的目标,更加清晰,更加沉重,也更加不容失败。
当夜,大军在距离邺城百余里外的预定地点扎下连绵营寨。无数的灯火如同星河坠落人间,巡逻士兵的身影在篝火间穿梭,口令声此起彼伏,肃杀而有序。
冉闵在亲卫的严密簇拥下,巡视完主要营区,确保一切安顿妥当,这才回到自己的中军帅帐。帐内陈设简单到了极致,除了必要的桌椅和那张巨大的、标注着最新情报的行军沙盘外,并无任何多余显示帝王身份的奢侈物品。然而,就在他准备召集众将进行首次军议前,一名负责清理辕门附近地面、确保营地整洁的亲兵,却捧着一坛沾满新鲜泥土、似乎刚挖掘出来的酒坛,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疑惑与郑重。
“陛下,这是在辕门下三尺深处发现的。泥封保存尚好,上面似乎刻有字迹。”
冉闵眉头微蹙,接过那坛看起来颇为寻常的酒坛。拂去表面潮湿的浮土,露出那已然有些发黑、但保存尚算完好的泥封。上面,以熟悉的、清隽中带着铮铮风骨的字迹,刻着几行小字。当看清那字迹内容时,即便是冉闵,也不由得怔住了。
“建安二十年春,与陛下共酿于邺城西郊。藏此一坛,待北疆平定,胡尘扫尽,与陛下再醉漳水之畔。”
“——王谦 谨识”
建安二十年?那是他们刚刚艰难平定石氏之乱、冉闵登基未久、百废待兴之时。那时,王谦还只是中书省一个不甚起眼、却已显露出不凡见识的侍郎,而冉闵则忙于稳定动荡局势、清理石赵余孽、平衡各方势力。一次偶然的君臣郊游,见春色正好,漳水碧波荡漾,一时兴起,便亲手采撷新麦,酿了几坛浊酒,埋于地下,相约他日天下太平,海内澄清,再取出共饮,一醉方休。
往事如烟,倏忽掠过心头。那时的他们,都还怀着重整破碎山河、开创天下盛世的憧憬与理想,虽然艰难,却充满希望。谁能料到,短短数年,便是天人永隔,而这坛承载着过往情谊与未来约定的酒,竟会在此情此景下,在他誓师北伐、踏上为王谦复仇之路的这个夜晚,以这种方式重现于眼前。
冉闵怔怔地看着那坛酒,看着泥封上王谦那熟悉的落款,仿佛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温和而坚定笑容、却又在关键时刻风骨铮铮、敢于直言的臣子,正站在面前,与他共立当年的誓言。
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无悲无喜,深邃的眼眸中却仿佛有惊涛骇浪闪过。只是猛地举起酒坛,然后狠狠地向下一摔!
“啪——嚓——!”
酒坛应声而碎!陶片四溅,浓郁而独特的酒香瞬间在帅帐中弥漫开来,那并非醇厚绵长的美酒,而是带着一丝新酒的辛辣和岁月沉淀后的浊气,如同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冉闵弯腰,在一片狼藉中,拾起一片最大的、还残留着些许清澈酒液的锋利陶片,走到帐外那座日夜不息、用以传递军情和象征战争状态的烽燧旁。熊熊的火焰映照着他坚毅如铁的侧脸。他将陶片中剩余的酒液,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倾洒在跳跃的烽火之上。
酒液遇火,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一阵淡淡的、带着浓郁酒香的青烟,那青烟扭动着,直上繁星点点的夜空,仿佛要将他的话语、他的誓言,带给那远在九天之上、必然正在注视着这一切的英魂。
“仲约……”
冉闵望着那缕迅速消散在夜风中的青烟,望着北方那沉沉的、隐藏着无数罪恶与期待的夜空,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如同万丈海底即将喷发的火山那般的、可怕而坚定的力量:
“且看朕,如何用这场北征,用胡虏的百万头颅,用段兰的项上人头,来祭奠你的英魂!这漳水之畔的酒,待朕凯旋,与你……共饮!”
烽火跳跃,噼啪作响,仿佛在回应着这跨越生死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