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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这座扼守太行咽喉、历经千年烽火与血雨洗礼的雄关,在七月清冷的月光下,如同一条僵死的巨蟒,那由无数青灰色巨石垒成的、布满刀劈斧凿痕迹的墙体便是它冰冷坚硬的鳞甲,沉默而顽固地横亘在蜿蜒起伏的山脊之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死亡气息。

关城之上,火把林立,跳动的火焰将垛口后鲜卑守军紧张、疲惫又带着一丝麻木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桐油气味,以及隐隐的血腥和汗臭。段兰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正在进行战前的最后一次巡防,试图用威严驱散军中日益弥漫的不安。他沉重的铁靴踏过被岁月磨砺得光滑的城砖,靴底沾满了新浇的、依旧粘稠滑腻的桐油,发出“噗呲噗呲”的令人不适的声响。那暗红色的、如同浓缩血液般的液体在垛口间特意挖掘的沟槽里缓缓流淌,仿佛巨蟒血管中粘稠的、致命的血液,随时准备喷涌而出,焚毁一切敢于靠近的敌人。

他最终在西南角的角楼停下了脚步。这里视野最为开阔,可以俯瞰关前大部分区域,也是预计中魏军最可能发动强攻的地段,城墙也因此加固得最为厚实。段兰伸出戴着铁护手的手指,用刀鞘重重地、带着炫耀意味地敲击着墙角新砌的、严丝合缝的墙砖,发出沉闷而坚实的“咚咚”声。这整整三尺厚的青石墙体,是在得知王谦殉国、冉闵誓师北伐后,他亲自下令,驱赶数万汉奴日夜不停、用无数生命堆砌加固的。石缝间用糯米灰浆混合着铁汁填塞得异常牢固,堪称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他信心的最大来源。

“冉闵……”段兰望着关外沉沉的、仿佛隐藏着千军万马的夜色,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而自信的弧度,对着身旁心神不宁的守将说道,声音在夜风中传开,“他不是善用奇兵,喜欢让他手下那些像猴子一样的蛮子攀岩走壁吗?好啊!本王就让他攀!让他尽情地攀!”他猛地指向墙根下那些特意预留的、不易察觉的凹陷处和缝隙,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等他的蛮子爬到一半,手脚都用在攀爬上的时候,给老子把烧得滚沸的桐油,从这些地方倒下去!老子要请他们洗个彻彻底底的热油澡!听听他们皮开肉绽、哀嚎着掉下去的声音,想必比战场上厮杀还要动听!还要痛快!哈哈哈!”

他那充满残忍意味的、如同夜枭般的狂笑声在夜风中传开,让周围的守军都不寒而栗,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段兰很满意这种效果,他要的就是让恐惧深入每一个守军的骨髓,让他们明白,除了死守,别无退路,任何怯懦都会招致比死亡更可怕的后果。

然而,就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城墙之下,最深沉的阴影里,另一股沉默而坚定的力量正在无声地凝聚,如同暗流涌动。

张举和他精心挑选的五百羯族先锋,如同暗夜中潜行的猎豹,紧贴着冰冷潮湿、长满滑腻苔藓的岩壁,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他们屏住呼吸,连最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都尽量避免,心跳声在耳中轰鸣。士兵们用厚厚的、粗糙的布条一圈圈缠紧手掌,既是为了增加摩擦,也是为了在攀爬时不被尖锐的岩石割伤。他们最后一次检查着腰间的飞爪、绳索和短刃,每一件装备都关系到生死,也关系到整个战局的走向。

极度寂静中,一个入伍不久、脸上还带着些许未褪稚气的年轻士兵,因为过度紧张和脚下湿滑,不小心踢动了一块松动的石块。

“咕噜噜……”

石块滚落的声音在死寂的夜色中显得异常清晰、刺耳!

刹那间,所有人心头一紧!血液几乎凝固!

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瞬间从旁边伸来,死死捂住了年轻士兵差点惊叫出声的嘴,另一只手则如同磐石般牢牢按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固定在冰冷的岩壁上,动弹不得。出手的是队伍里最沉默寡言、代号“石狼”的老兵,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动一下,如同石雕,只是死死盯着上方百米处的城头动静。

百米之上的城头,一个鲜卑哨兵似乎被下方的异响惊动,疑惑地探出头,举着火把向下张望。火光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晃动,最近时,火把的光晕边缘距离最下方的张举等人不过十余丈,甚至能隐约看到对方头盔的轮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跳如同擂鼓,肌肉紧绷,准备着随时可能爆发的血战。那哨兵张望了片刻,并未发现紧贴在阴影和岩石凹陷处、与黑暗完美融合的敌人,嘟囔了一句鲜卑语,大概是抱怨山风或者该死的岩石松动,便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声,继续巡逻去了。

直到那哨兵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风声之中,石狼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松开了手。年轻士兵脸色惨白,浑身已被冷汗浸透,羞愧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张举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斥责,此刻任何多余的声音和情绪都是致命的。他用手势示意继续行动。

“将军,”副将匍匐到张举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息在说话,如同夜风拂过草叶,“刚抓到舌头确认,段兰这老狗,不仅在城头准备了大量的滚油,还在我们预估的几条主要攀爬路线的墙根下,埋设了大量的铁藜棘!都是淬了剧毒的,见血封喉,几乎没有救治的可能!” 这个消息让周围的空气更加凝重。

张举的眉头紧紧皱起,如同刀刻。铁藜棘?这确实是个巨大的麻烦,足以让任何攀爬行动在开始或失败时付出惨重代价。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最锐利的鹰隼,越过巍峨的、仿佛不可撼动的关墙,望向其后更深邃的黑暗。在那里,隐约传来牲畜不安的嘶鸣和躁动声,以及人员走动的嘈杂,那是段兰庞大的军马营所在地,也是关内守军机动力量和快速支援部队的核心所在。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在他脑海中成型,并且迅速变得清晰、坚定。

“改变计划!”张举猛地扯过副将手中简陋却关键的关城草图,用沾着泥土的指尖在上面快速划动,声音决绝,“我们不能把所有希望和弟兄们的命,都寄托在攀爬这堵布满油和铁刺的死亡之墙上。分兵!立刻!”

他指着图纸上城墙的几处预设攀爬点,语速极快:“一队,由你带领,照常执行攀墙任务,但动作要慢,要谨慎,要做出小心翼翼、试探前进、寻找机会的样子,最大限度地吸引城上守军的注意力和他们宝贵的滚油!为另一队创造机会!”

接着,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代表军马营的区域,眼神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厉与决断:“另一队,最精锐的,跟我走!我们去端了他的马棚!制造最大的混乱!马匹受惊炸营,关内必乱!防线必然出现漏洞!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副将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无条件的决然与信任:“明白!将军保重!” 他深知,袭击马棚风险更大,几乎是九死一生,但也是最能搅乱局面的奇招。

命令被悄无声息地、高效地传递下去。五百死士如同暗夜中流淌的、无声的毒液,悄然分为两股。一股继续隐藏在城墙下的阴影里,磨砺着爪牙,压抑着战意,等待吸引火力的信号;另一股,则在张举的亲自带领下,如同鬼魅般脱离主岩壁,沿着更加隐蔽、崎岖、湿滑的侧翼路径,向着关城内那传来牲畜嘶鸣与躁动声的方向,如同渗透的流水般,悄然渗去。他们的脚步轻如狸猫,身影融入每一处阴影,向着那足以颠覆战局的目标,坚定前行。

子时正,万籁俱寂,正是人一天中最为困顿、警惕性最低的时刻。

“咻——!”

一支响箭,拖着凄厉耀眼的尾焰,如同撕裂厚重夜幕的流星,猛地从关城西侧的黑暗中窜起,划破沉寂的夜空!

这是约定的信号!总攻开始了!

城墙上的鲜卑守军瞬间被惊醒,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碰撞声此起彼伏。

“倒油!快倒油!南蛮子上来了!”

早已架在火堆上烧得滚沸、冒着浓密黑烟和刺鼻气味的桐油,被守军们用特制的长柄木勺奋力舀起,顺着城墙缝隙、预留的孔洞,朝着下方预判的攀爬区域,如同瀑布般疯狂地倾泻而下!

粘稠滚烫的油液泼洒在岩壁上,发出“嗤嗤”的骇人声响,覆盖了大片的区域!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那是之前为了测试效果而抛下的牲畜尸体被瞬间烫熟、碳化发出的,令人作呕。

然而,预想中人类凄厉的惨叫声却并未如约响起!只有滚油泼在岩石上的声音和零星的、被溅射油滴烫伤的闷哼。

只见下方岩壁上,那些正在“艰难”攀爬的羯族士兵,竟在滚油泼下的瞬间,齐刷刷地从背后举起一面面特制的、蒙了数层浸水牛皮的厚重盾牌!他们蜷缩身体,将盾牌顶在头顶和身侧,形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龟壳”!滚烫的桐油泼在湿牛皮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腾起大片白汽,却未能立刻穿透!虽然依旧有士兵被溅射的油滴烫伤,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但整体队形并未被打散,他们依旧在顽强地、缓慢地向上移动,成功吸引了城头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致命的滚油储备。这是一场用生命和勇气进行的危险欺骗。

就在城头守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些“牛皮乌龟”身上,军官们吼叫着催促倒油,士兵们忙碌搬运油罐之时——

“轰——!!!!”

关城内部,靠近军马营的方向,突然爆发出冲天火光!那火势起得极其猛烈、突兀,仿佛地火喷发,瞬间就将半边天空映成了诡异而恐怖的橘红色!浓烟滚滚而上!

紧接着,是战马受惊后发出的、汇聚成一片的、震耳欲聋的嘶鸣与悲鸣!栅栏被疯狂冲撞、折断的噼啪声,马蹄践踏大地的轰鸣声,鲜卑士兵试图控制失控马群却反被踩踏、撞飞的惨叫声,混合着越来越大的火势燃烧的爆裂声,在居庸关内奏响了一曲混乱、死亡与毁灭的交响乐!整个关城后方,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与无序之中!

“中计了!!后面!后面怎么回事?!” 刚刚赶到西南角楼,正准备欣赏“油烹活人”的段兰,看到关内冲天的火光和传来的混乱报告,瞬间明白过来,一股逆血直冲头顶,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他暴怒地抽出腰刀,想都没想,如同发泄般,一刀就将身边那个惊慌失措跑来报信的传令兵砍翻在地!鲜血溅了他一身!

“废物!都是废物!调弩手!快去马棚!给老子把纵火的杂种全部射死!快!!稳住马群!稳住!!” 他如同输光了所有赌本、陷入疯狂的赌徒,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声音中充满了气急败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恐慌。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城头守军的指挥系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内部袭击和主帅的失态暴怒,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和调动。一部分弩手和作为预备队的生力军被匆忙调往马棚方向救火和镇压,正面防守的力量和注意力,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分散与削弱。

而就在这由鲜血、火焰与混乱创造的、稍纵即逝的宝贵战机中,真正的,也是最为决绝、承载着文明与信念的杀招,才刚刚在另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被遗忘的方向,悄然显露其锋锐。白衣营的书生们,即将用他们的方式,在这铁与血的战场上,写下最为悲壮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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