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节。这是自古相传的祓禊之日,人们临水洗濯,祛除不祥,也是春日踏青、宴饮游乐、文人雅士曲水流觞的佳节。严冬已过,春意盎然,渭水两岸,垂柳依依,嫩绿如烟,碧波荡漾,映照着湛蓝的天空。
今年的上巳节,渭水之畔,一场前所未有的特别雅集,吸引了整个长安的目光,成为了文化融合进程中一次标志性的事件。这不是传统的、仅限于汉人士大夫阶层的文人诗会,而是由王猛亲自倡议,太学与译馆共同主办的“胡汉文明雅集”。与会者,不仅有德高望重、皓首穷经的汉儒文士、朝中清贵,更有各族学者、译馆精英,以及太学中表现优异的胡汉学生代表。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多民族的文化交流盛会。
春风拂面,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吹皱了渭河水,也吹动了岸边的嫩绿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长长的茵席沿着风景最佳的河岸铺开,上面摆放着矮几,几上陈列着的不是酒馔美食,而是摊开的各类典籍——有用精美楷书书写的《诗经》、《尚书》、《论语》,也有刚刚译就、墨迹未干的胡文《礼记》章节、匈奴语《千字文》,甚至还有一些记载各族传说、英雄史诗、历史源流的羊皮卷、木牍或口述记录。知识,成为了这场宴会最珍贵的佳肴。
不同服饰、不同发式、不同语言、不同相貌的人们,临流而坐,时而就某个经典义理展开激烈而友好的讨论,时而静心聆听对方用本族乐器演奏的古朴旋律,时而对着一幅描绘草原风光的毛皮画赞叹不已。汉官宽袍博带,峨冠高耸;胡使锦衣皮裘,环佩叮当;学子青衫统一,意气风发;学者布衣芒鞋,神态雍容……这一切交织成一幅奇异而和谐、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画卷,本身就是“华夏”新象的最佳诠释。
雅集的高潮,出现在一位被特邀与会的、来自陇西的氐族少女,用本族特有的、音色悠扬而略带苍凉的羌笛,吹奏起刚刚由译馆音乐博士根据《诗经·秦风·蒹葭》意境、结合氐族音乐特点翻译配调的新曲。那笛声婉转缥缈,时而如秋水茫茫,时而如伊人惆怅,伴随着渭水潺潺的流淌声,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古老诗意与求索意境,跨越了语言和种族的界限,清晰地、动人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中,引起了深深的共鸣。许多白发苍苍的汉人老儒,听着这熟悉的诗意用陌生的乐器、带着异域风情奏出,想起百余年来中原文明的凋零、战乱的苦痛与今日这艰难而珍贵的重兴景象,对比今昔,不禁悄然拭泪,感慨万千。这不仅仅是一次雅集,更是一次中断了百余年的文明盛宴,在血与火、泪与汗的灌溉之后,于废墟之上,艰难而顽强地重新续接,焕发出新的光彩。
就在这气氛最为融洽、祥和、充满文化馨香的时刻,冉闵携太子冉智,轻车简从,未摆任何仪仗,出现在了雅集之上。他们的到来,引起了小小的、克制的骚动,众人纷纷起身,欲行大礼。
冉闵微笑着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多礼,随意就好。他今日也是一身常服,显得平易近人。十岁的太子冉智,在父亲的鼓励和太傅的教导下,走到场中,先是落落大方地用清脆稚嫩却十分流畅的童音,当众背诵了一遍《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音琅琅,一字不差,博得在场众人一片由衷的赞叹之声,尤其是那些胡族学者,看到华夏文明在下一代身上如此顺利地传承,眼中流露出复杂而钦佩的神色。
然而,接下来太子的举动,让所有人,尤其是胡族与会者,大吃一惊,继而深受感动。冉智背诵完毕后,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一下,最后落在了坐在胡族学子中间、经历过太学风波的慕容永身上。他走到慕容永面前,用带着童真却异常清晰、显然是刻意学习过一段时间的鲜卑语(发音还略显生硬)问道:“慕容学长,方才我背诵的《千字文》中,有‘孔怀兄弟’一句,意思是兄弟之间要非常友爱,相互关怀。请问,用你们草原上的话,该怎么说才最贴切、最有味道呢?”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慕容永和这位年幼的太子身上。微风拂过柳梢,渭水潺潺,仿佛都在等待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慕容永完全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身份无比尊贵、眼神清澈如泉水、态度诚恳认真的太子,听着他用自己熟悉的、带着草原气息的语言提出的问题,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复杂情感猛地涌上心头。有惊讶,有措手不及,有被尊重的震撼,有文化被正视的感动,或许,还有一丝被这个新兴的、包容的“华夏”真正接纳的触动。他的眼眶骤然红了,鼻尖发酸,猛地站起身,依照草原儿郎最庄重的礼节,右手紧紧抚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向着太子,也向着不远处含笑而立的冉闵和王猛的方向,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行了一礼,肩膀微微颤抖。
然后,他抬起头,用生硬却努力说好的、带着鲜卑口音的汉语,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认真地回答道:“回……回太子殿下……我们草原上……说……‘一个胞衣里出来的亲人’(尼格-额布格-因-乌黑)。我们相信,从一个胞衣里出来的兄弟,血脉相连,命运与共,比任何事情都要紧密。”
“一个胞衣里出来的亲人……”冉智小声地、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仔细品味着这个充满草原生命哲学意味的说法,然后对慕容永露出了一个毫无杂质、灿烂如同春光的笑容,“谢谢慕容学长!我记住了!这句话真好!”
这一刻,渭水的流水声、不同语言的诵读与讨论声、偶尔响起的各族乐器声、春风拂过柳梢的轻柔沙沙声、还有那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笑声……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完美地、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动人心魄的和谐与美妙。隔阂在无声地消融,理解在悄然生长,一种基于相互尊重和学习的新型关系,在这春水边,悄然萌芽,散发着希望的芬芳。
夜幕缓缓降临,华灯初上,雅集在温馨、融洽而充满希望的氛围中依依不舍地结束。王猛回到灯火通明、藏书盈架的文华阁,开始整理白日雅集上收获的诸多见解、新的翻译思路、各族提供的文献资料以及那涌动在空气中的、名为“融合”的蓬勃气息。
烛光摇曳,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他偶尔抬头,透过轩窗,看见慕容永最后一个离开藏书区,正偷偷将一册完整的、官方新印的《礼记》塞进自己的书袋,脸上已没有了当初在明伦堂的不屑与挑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探寻与沉思。而在另一边的阅读区,几个汉人学生正围着一个匈奴学子,饶有兴致地、连比划带猜地学习一首旋律悠扬古老的匈奴牧歌,试图理解歌词中描绘的草原辽阔、牛羊成群和游子思乡的情怀。
阁外,春风愈发温暖醉人,轻柔地拂过窗外新发的、嫩绿欲滴的柳枝,也仿佛柔情地拂过阁前石壁上那三位殉难译官的名字,无声地告慰着他们的英灵。
王猛想起冉闵在白日雅集间隙,与他凭栏远眺渭水春色时说的话:“景略,你看这文明传承,有时觉得它浩荡如江河,势不可挡;有时又觉得它脆弱如丝缕,一阵狂风便能扯断。但今日观之,它更像这春日渭水,看似柔弱,遇石则绕,遇壑则填,绵绵不绝,昼夜不息,终能穿石入海,成就其大。需要的,只是时间和耐心,还有……像今日这样的春风化雨。”
王猛深以为然,提笔蘸墨,在墨香与书香交织的空气里,在新修撰的《北疆通志·文教志》扉页上,郑重地添上了一行力透纸背的字:
“建安二十三年春,华夏文明北传,虽遇波折,艰辛备尝,然生机勃发,如春草蔓野,始成星火燎原之势,诚千古未有之变局也。”
而在遥远的邺城旧宫,秉承冉闵“胡汉一体,农耕为本”的旨意,董皇后正领着宫人,在宫廷苑囿中象征性地栽种新柳,推行“寓教于行”。她们将来自北方各州——幽州、并州、陇西、甚至辽东——进献的、代表着不同地域的柳枝,分别插在标有各州名称的土坛上。其中,来自并州河套地区、曾经爆发过农具争端的那一株柳枝,在春风的抚慰、雨露的滋润和宫人的精心照料下,已然萌出了点点鹅黄嫩绿的新芽,在宫灯柔和的光晕映照下,闪烁着充满倔强与希望的光芒,仿佛在诉说着冰雪消融后,生命终将破土而出的真理。